本报记者 陆绮雯 本报实习生 傅盛裕

　　近日，金融业界的目光聚焦在两条消息上。

　　8月22日，商务部网站发布了《商务部关于跨境人民币直接投资有关问题的通知（征求意见稿）》，首次明确了跨境人民币直接投资（即人民币FDI）的监管框架。这一政策“破冰”意味着中国将允许外国投资者以境外合法获得的人民币开展在华投资。8月23日，央行也发表公告称，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结束区域试点，扩大至全国范围。

　　业内人士认为，这两项举措进一步解决了境外人民币的去向问题，提升了跨境人民币投资的可行性和操作性，为跨境贸易提供了便利。而在显见的成效背后，由于境外人民币回流内地有制度可循，中国在人民币国际化和开放资本项目上又迈出了坚实一步。

　　同时，多项支持香港发展成离岸人民币中心的政策措施也于近日启动。联系日前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屡创新高及中国持有的巨额外汇储备，在人民币变局中，主动驶向国际化的大方向正逐步明朗。

　　但人民币国际化的远航并不风平浪静。如何防止大量人民币回流造成的金融风险，怎样降低贸易及投资中的汇兑成本，外汇储备如何保持在可控范围内，都是亟待解答的问题。人民币国际化最终走出怎样一条航线，成为学界和业界争论的焦点。

　　国际化一小步，跨境投资一大步

　　商务部的征求意见稿披露，“跨境人民币直接投资”，即人民币FDI，指外国投资者被允许以境外合法获得的人民币依法来华开展直接投资活动。境外合法获得的人民币由两部分构成，其一是通过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境外发行人民币债券或股票等方式获得的人民币；其二是外国投资者从在中国境内投资的外资企业获得并汇出境外的人民币利润及转股、减资、清算先行回收投资所得的人民币。

　　征求意见稿也为人民币FDI框定了明确的边界。在中国境内，人民币FDI不能直接或间接投资有价证券和金融衍生品，委托贷款或偿还国内外贷款也是“禁区”。同时，人民币FDI还受到外商投资法律法规及国家外商投资产业政策、外资并购安全审查、反垄断审查等约束。相对而言，人民币FDI此番“破冰”仍带有试探的意味，界限较为分明。

　　但业界仍然认为，在当前放开跨境人民币投资的“闸门”，并在全国范围内铺开跨境贸易结算，有着明确的指向，既是人民币国际化的一小步，也是跨境投资的一大步。

　　当前国际金融形势错综复杂，美国国债信用评级被降低，美元的信誉遭受严峻挑战。进入今年4月份以来，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连续突破6.55、6.54、6.53、6.52、6.51、6.50等6个关口，1月到4月人民币累计升值1.9%。而到了8月24日，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中间价报6.3896，较前一交易日上涨91个基点，再创汇改以来新高。这些汇率浮动都被视作人民币主动升值的信号。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孙立坚(博客,微博)表示：“今年以来的人民币升值与以往有所不同，国家态度从被动转向主动，人民币升值的步伐正在加快。”

　　在这样的背景下，推行人民币FDI政策，不仅能让企业在跨境投资中减少汇兑成本、避免汇率风险，也有利于人民币跨境自由流动，助推跨境贸易和投资的便利化。武汉科技大学教授董登新(博客,微博)表示，人民币FDI主要有两大动机，一是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二是对接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及境外发行人民币债券或股票。

　　不少业内人士对人民币FDI和跨境贸易结算做出了乐观预估。汇丰银行（中国）有限公司国际业务总监慕华泰坦言，目前的一系列与人民币相关的新措施，为境外人民币资金回流内地资本市场打通了重要渠道，接续了人民币全球流通的完整路径。商务部研究院跨国公司研究中心主任何曼青表示，人民币FDI最直接的益处，是促进内地与境外、特别是香港之间人民币资本的双向流通，增进香港作为离岸人民币中心的作用。

　　针对全国范围内开展跨境贸易结算，交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连平认为，范围扩大说明试点工作前期取得了良好收效，相关管理和运行机制日益完善，风险总体可控。覆盖全国的跨境贸易结算有利于各地企业公平参与市场机会。

　　虽然也有论者认为当前的政府决策尚在谨慎的探索期，但三方面积极意义已成共识：一是通过简化程序，增强透明度为境外人民币汇回提供标准；二是丰富境外主体对人民币运用、回报的手段；三是促进贸易投资便利化，吸引外资为国内实体经济服务。

　　但在“看上去很美”的蓝图中，人民币国际化的远航也面临着一些现实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遭遇“潜流”和“暗礁”。

　　规避金融“暗礁”和“潜流”

　　如何应对短期投机的“热钱”就是棘手的问题。

　　人民币FDI意味着中国为短期国际资本流入开了一道“口子”，投机“热钱”进入中国的成本降低。对开放型经济而言，不确定的流入流出将带来较大的风险和冲击。规避“热钱”最理想的状态是，人民币通过投资及贸易渠道流出，并在其他国家和地区使用，不再流回国内。但显然目前人民币还远未具备这样的影响力，于是，防止大量人民币回流，让回流资金有的放矢地与实体经济对接，就成为人民币FDI放开后的当务之急。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金融学院孙东升副教授直言，近年来，人民币受到周边国家和地区的欢迎，“囤积”数量颇具规模。仅香港一地，人民币存款到今年底就将达到1万亿元。一旦这样体量的人民币大规模流回，对国内金融市场的冲击之大不言而喻。为降低金融风险，专家建议在人民币FDI进程中循序渐进，防范“热钱”通过投资渠道流入。

　　汇率的相对封闭也成为横亘在人民币国际化面前的一道“潜流”。

　　二十多年来，中国始终循着外向型经济增长方式，鼓励出口创汇，换取了大量外汇储备。迫于人民币升值压力，央行不得不频繁对冲操作，保证人民币紧盯美元并保持汇率，从而保持贸易和资本的顺差。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所研究院吴庆表示，这种汇率政策极大促进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也落下了结构性的“病根”。“为了不让人民币升值，我们国家就不断地卖出人民币，买美元等外汇，虽然汇率控制住了，外汇也越来越多。”目前，中国至少持有价值1.16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是持有美国国债最多的国家，这种密切“挂钩”吸纳了大量外汇储备，也付出了牺牲人民币自主性的代价。

　　虽然商务部发言人沈丹阳近日强调，人民币FDI政策对外汇储备不会有明显影响，但业界仍有不少质疑。在吴庆看来，人民币FDI和汇率开放政策的出台，先后次序有所颠倒，实质上是用后一步去倒逼前一步。“现在人民币的升值压力已经很大了，人民币自由流动会对汇率造成更大压力。决策者应该先在汇率上有所作为，再从自由流动入手。”事实上，这一论调在跨境贸易结算中已经得到印证。

　　在近来的跨境贸易中，人民币单向流出，外汇储备被动增加已是不争的事实。国内进口企业原本要用人民币从央行汇购，再将货款支付给外方。推行人民币结算后，不再汇兑成其他货币，直接以人民币支付，而贸易收入则都是外币。如此一来，外汇储备的飙升在所难免。因此，保持开放的汇率，稳定外汇储备，成为人民币稳步实现国际化的先决条件。吴庆建议：“现在需要做两件事情，一是价格上，让人民币升值更快一些，幅度更大一些。二是体制上，改革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让人民币自由浮动。”

　　还有专家指出，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范围的扩大将促进汇率机制的完善，并建立人民币的双向回流机制。这不仅意味着人民币回流内地有章可循，也将是人民币国际化的重大进展。

　　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实施以来，境外已经积累起数额巨大的人民币存量。香港金管局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6月底，香港人民币存款达到5536亿元。跨境贸易结算的人民币汇款总额由6月份的1534亿元增至六月份的2051亿元。目前，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已完成在144个国家和地区的布局，今年前6个月的结算量已达9575.7亿元。

　　在跨境贸易结算量激增的前提下，人民币FDI的推行为境外人民币回流打开了一扇窗。从货币国际化的逻辑来看，形成良性的流动机制势在必行。对中国而言，如何连通以人民币进口贸易结算为主的输出和以人民币离岸市场资金回流为主的输入，让人民币形成流动的循环，是眼下面临的难题。

　　近期宣布的人民币境外合格投资者RQFII机制，以起步金额200亿元为限，放开了境外资本对内地证券市场的投资。这一政策初衷也是为了吸引人民币回流。在汇丰银行大中华区首席经济学家屈宏斌眼中，人民币FDI也是吸引人民币回流的畅通渠道之一。“征求意见稿的发布表明中国政府准备建立一个更为透明和标准的监管框架，允许离岸人民币市场的投资者能够将离岸人民币资金投资在岸市场，进而吸引人民币回流。”

　　境内外人民币的良性流通既是近期政策的宏旨，也是人民币国际化道路上必须攻克的难关。但如何规避“热钱”过量流入造成的金融风险，如何审视汇率与外汇储备之间的动态平衡，尚在“摸着石头过河”。专家指出，除了形成人民币流通的合理机制，开放跨境人民币投资和贸易结算也有望提高欧美贸易伙伴对人民币的接受程度，进而达到缓解外汇储备管理的压力。

　　双向流动：有实质意义的国际化

　　我国对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的规划常被概括为“三步走”：第一阶段扩大人民币结算；第二阶段逐步实现资本项目可兑换；第三阶段让人民币成为国际主要储备货币之一。

　　董登新也认为，实现人民币国际化的路线图，是从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到境外发行人民币债券及股票，再到人民币FDI，完成从区域性国际结算货币到区域性国际投资货币的 “华丽转身”，最终实现全球性国际货币的目标。

　　但这一几乎成为共识的道路，在每一具体阶段，却始终争议不断。

　　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试点伊始，就扮演着外汇储备飙升的“替罪羊”角色。瞄准第二阶段的人民币FDI，也在业界引起争论。在深创投副总裁孙东升看来，人民币FDI的资金投向应该严格控制，以符合国内的产业政策、有利于国内经济结构的调整为导向，尤其应严格禁止境外人民币投资高能耗、高污染行业或进入房地产领域。这番论调指向明确，却与人民币FDI吸引境外人民币回流的初衷有些微抵触。

　　对近来向好的人民币国际化前景，也存在反对的声音。中央财经大学中国银行业研究中心主任郭田勇表示，近期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的加速，与人民币持续的升值预期不无关系。但以升值为诱因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只能是短期手段，很难长期持续。孙东升也指出，目前人民币大规模国际化的条件并不成熟，应通过加快经济结构调整和科技创新、提升出口产品科技含量和出口企业的议价能力，以“实业”带动“货币”。

　　真正有意义的国际化，是建立人民币流出与流入的循环机制。

　　推进人民币离岸中心的建设是其中最直接的手段。作为人民币离岸中心，香港一度面临投资渠道匮乏的局面，人民币持有者投资热情低迷，阻碍了人民币国际化进程。近来，政府推出包括RQFII机制在内的多项惠港政策。人民币FDI的绿灯亮起后，外商得以直接以人民币向内地投资，在香港筹集人民币的兴趣陡增，对香港的债权、银行贷款或招股活动等离岸人民币业务会产生重大帮助。业界普遍预计，香港人民币存款在今年年底将达到1万亿元，领先的人民币离岸市场地位初具雏形。

　　“长期而言，人民币FDI渠道的打开将刺激香港离岸人民币市场产品平台的发展，它将激励外国投资者在跨境贸易和交易中更多地使用人民币，最终加速人民币境内外的流通。”屈宏斌说。从整个中国而言，期望人民币在境外“多飞一会儿”，经香港沉淀之后再有序回流，是最理想的打算。

　　但中国银行国际金融研究所所长宗良也指出，人民币想要获得世界范围内的认可和接受，需要打造更大的资金循环，光靠香港离岸市场仍嫌不够。因此，金融中心建设可以说是对人民币离岸市场的一大补充，如何发挥上海等城市的金融资源优势、如何推进金融中心建设也是人民币国际化旅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上海财经大学金融系主任奚君羊表示，人民币FDI政策推出后，上海将大量接受集中的外来投资，在目前本埠境外贸易不断攀升的前提下，开放境外投资之后，上海作为金融口岸的重要性也会进一步凸显。

　　必须看清，人民币走向国际化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不管是人民币FDI，还是跨境贸易结算，都是中间阶段，随着人民币的“活动半径”的逐步扩大，全球流通的路径逐渐打开，我们要应对的可能是我们无法预估的“风雨”。吴庆提醒：“从长远制度建设来说，人民币FDI和跨境结算贸易很有必要。但从近期的操作层面来看，人民币的流动还不适宜大规模开放。既要谨防宏观经济层面的金融风险，制度安排上也应该循序渐进，慢慢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