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改革不可拖延
我第一个判断,由于渐进改革,特别由于某些原因,这个改革有些时候会放慢,会拖延,会拖泥带水,会变成一个改革的半拉子工程。【字幕】如果我们改进速度慢,跟不上年轻一代人对自己社会的期望,这个社会也会出问题,失望的情绪也会弥漫,就不能齐心协力解决这个国家面临的问题。
【财新网】【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周其仁】前不久我问过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还要讲改革?从1978年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到现在35年过去了。我们说从计划体制到市场体制,计划体制严格来说是1958年才成型的,因为1958年以前有大量的经济,改造还没有完全完成,农民可以自由迁徙,还没有完备的户籍制度。
也就是说,国家中央集权把经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管的非常死,那套苏联模式,应该说1958年才在中国社会搞成。那么1958-1978年是20年,一套体制形成20年,改就改了35年.现在我们还说要改,你看今天我们论坛的题目,还要深化改革。现在全都寄希望于三中全会。首先我就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改革这么难?什么东西这么难改?
那次在吴敬琏新书发行会上提出这个问题,我也讲了我的看法。通常的看法是说中国既得利益太强大,其实哪个国家的既得利益都很强大。我们要回答的问题是中国的既得利益特别强大,就是改革35年,好多问题还是改不动。所以我不认为既得利益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很可能跟其他因素有关。在那次讨论会上我讲了一些我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今天不重复了。
今天我想利用这个基础,转到这个问题的另外一个角度。就是不管难改革怎么形成,有各种原因,在座各位也可以想想我们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解释。为什么一个20年的体制改了35年还在说改,我们都可以找出很多原因和理由来。
我今天想把问题转到另一面,就是不管什么理由,改革很难。那么我们站在2013年这个时点上,不改行不行?那么难改,那么费劲,来回说.你看现在研究改革的人,好多话是重复的说,机制不解决,结构问题解决不了,这是吴老师1980年的一个发现,现在差不多还是这个讲话。
增长方式为什么转不了?体制机制关键转化没有完成。那么难以完成的改革,干脆就不改算了,就这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行还是不行?我想从目前我们观察到的经济社会情况来看呢,恐怕是不行的。
可能有三个层次证明再难改也得改,你不改,更大的麻烦会在后头。
【字幕】由于某些原因,改革有时会放慢,会拖延,会变成一个半拉子工程。它会触发社会矛盾。我们要争取中国好的前途,一定要避免走上这条路。
第一个层次,就是不改,不继续在一些关键领域推进改革,推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方向的改革,推进健全社会主义民主的政治改革。如果放弃往这个方向走,我觉得当前很多矛盾会有一个连锁爆发的趋势。爬过山的人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2012年以来中国经济速度在减缓,这个减缓啊,就是高位下行啊,会让这个社会平衡问题变成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爬山的时候就是累,爬山出问题都是往下出问题的,往下走的时候很容易出问题。因为很多积累的矛盾,高速增长的速度把它盖住了。大家看着反正收入在增长,产值在增长,利润在增长,很多矛盾可以缓解的,但是经济收紧的时候,增长速度下来的时候,利润减少的时候,这些矛盾的各个方面都没有退的余地。所以我的看法,如果不把改革这个任务,就是在这种经济转型过程当中,坚决地提上日程,很多矛盾会连锁爆发。
你看这两天的新闻,四天我们东北三场大火,中国这么大的国家一定有偶发因素,可是你仔细看这些因素里头有一些跟我们探讨的话题有关。你看几万吨粮库一把火就烧了,这个事故调查有具体的原因,但国家粮库怎么会堆的到处堆不下了?合理的库存量和实际存放量,直接因素我们看事故调查的分析,间接因素跟我们农业政策是有关系的,粮食补贴。
我们不补贴,农民收入就涨不上去,可是目前一个劳动力平均有几亩地小规模情况下,补贴替代不了改革,替代不了农村产权的进一步清晰,转让机制。那么如果改革停滞,在一个非常狭小的农业的人均土地规模上,是否通过财政来解决这个问题,它会带来其他方面的扭曲,尤其在价格补贴这种事情,它在资源配置方面有其他后果会跟着来,这个来的东西不是你出发点想到的,出发点想到的是帮农民一把,给他补贴,因为经济变量之间有内在的联系。
还有一把火,工厂的门反锁,着火人跑不出来,这可是一个重大问题。我们改革是要发展民营经济,但什么叫民营经济?民营经济是各种要素以非国有的方式组织起来,但是要素方方面面是平等的,打工工人也有应有的权利,这个问题不解决,民营经济不可能健康发展。所以这些问题啊,我的看法,如果没有以改革统领整个社会的治理,向善的方面改进,很多问题会一个跟着一个来。
现在的形势不是摆开架式顶层设计,有好多问题你不解决会派生出很多问题,最后让你无以招架。这些负面会影响很多人,会影响人们对这个国家体制的看法。所以从目前积累的问题来看,改革不改革,不是说自己做决定的。这个社会的腐败,这个社会的腐烂,你改革跑不赢它,那就没有中国美好的前景。
相关的事例多的不可胜数,刘铁男的案件,就利用这个审批。
我第一个判断,由于渐进改革,特别由于某些原因,这个改革有些时候会放慢,会拖延,会拖泥带水,会变成一个改革的半拉子工程。它会触发社会矛盾,这个形势是非常现实的。我们要争取中国好的前途,一定要避免走上这条路。走上这条路,再大的能耐有的时候也可能回天无力。
【字幕】如果我们改进速度慢,跟不上年轻一代人对自己社会的期望,这个社会也会出问题,失望的情绪也会弥漫,就不能齐心协力解决这个国家面临的问题。
第二个层次,现在改革坚定加速第二个原因是什么呢?现在社会主体人们的期望值发生了变化。社会人们对体制也好,对政策也好,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怎么评价,他是受心里预期支配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参照系,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就觉得改革以来,中国已经翻天覆地变化了,因为我们心里那把尺子,那把参照系是看到。比如说我们这个年龄是接触过1959-1961年大饥荒,经历过人民公社胡闹的,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胡闹,拿那把尺子衡量中国,那是巨大的变化。
但是,因为我在大学教书,我接触很多一代一代的学生,他们的参照系不同。他们没有参照过去那种极其不象样的事情,他们生活在较开放的现代中国,他会对世界主要国家的情况比我们这代人有更多现实了解。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你做不到这样,他就不满意啊,因为这个参照系不同。
那么从中国的年龄结构来看,现在主要的年龄结构,现在承担较高职位的人还是对中国历史,改革前后有比较的这代人。但是社会的主体,你到一家公司看主要年龄层,你看产业结构里面最积极活跃的人口,消费里面最积极活跃的人口,他们的参照系怎么样,他们的参照系至少跟像我这个年龄的人不同。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公正,对这个国家的现代文明程度,它的标尺更高一点。由于标尺更高,它对于我们改革不到位带来的负面现象更觉得不可容忍。不管收入是多少,不管中国总体GDP已经是全球第二大,不能改变这个参照系下形成的判断。
而且你看80后、90后,我一个礼拜前,几位老师在阿里巴巴做调研,接触很多所谓店小二。我们专门请了不同层次的年轻阿里人,彻底地聊天,聊每个人的故事。在哪里生?在哪里念书?怎么看这个社会?我们几个老师都受到很大的感触。除了专业的研究以外,还有一个对这个社会另一个层面的了解,他的参照系不同。
放眼看未来五年、十年、十五年,2000年后出生的人也将成为中国社会活跃的积极主体,他们对这个国家的要求不同。我们不能动不动就讲1978年以前怎么样,饭也吃不上,要发粮票,发布票。
一个社会有希望就是面向未来,我认为这一关很难过。所以改革不但要和腐败,要和社会发生的冲突赛跑,还要和成为主流人口的期望值赛跑。如果我们改进速度慢,跟不上年轻一代人对自己社会的期望,那么这个社会也会出问题,失望的情绪也会弥漫,就不能齐心协力解决这个国家面临的问题。
【字幕】改革要警惕法外的现象。一个社会如果没有系统化的能力,把法外的世界容纳到这里,这个社会就会脱节。就会变成大部分人在法外世界创造活动。
第三个问题,我认为改革不可以拖延,这是我主要想讲的意思。因为现在很多制度性的东西改的慢,改的不到位,现在正在激发另外一种社会现象的产生,我把它叫做法外的现象。很多人不在法律世界内跟你论道行,因为他老等着你改,现行法律说这个不行,但社会当中有需要,他就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他脱离你这个法律系统,脱离你这个正规合法性的空间,他在法外世界创造活动。
举个小的例子说明。你看中国的民航落地的时候,广播里一定会说请大家不要打开手机。你前后左右看,这句话一广播,前后左右都在打开手机。同样这句话在欧美的航空公司播了,很多人不打开手机,但香港你可以听到可以打开手机。
一种是遵守了,一种是熟视无睹,跟广播里说的不准打开手机配合的可好了。有一次老外问我,他是不是听错了,因为他看前后左右的人都在开手机,他听的是不让开手机啊。我就问了一个问题,到底落地以后可不可以开手机?如果这个东西对航空公司没有负面影响,你开就开嘛。我们现在的情况非常像我刚才讲的第二种情况,就是宣布一套东西,实际上谁也不遵守。
你说我们讨论利率市场化,早有市场化的利率了。一晚上3%的利息率早有了,尤其在浙江开这个会,谁不知道有这个事啊。但是它不在法律框架之内,不受我们司法的调节,一出问题,你不能用法来论理。
出租车领域有白车、黑车,我们讨论车价、车费,驾驶人员的福利,份子钱,研究了很多,最后很多人不跟你玩了。社会有需求,你看哪里有黑车,一定有白车服务不到的地方。地铁口你去看,老是有黑车,你不方便的地方,他就通过法外的活动来供给。
我们讨论房地产政策,房价调控热闹的不得了,我们有无数面积的小产权房,政府拿农民的地征来再卖这叫合法,农民自己的地来卖就非法。
下来有一批人,包括大城市周围的农村基层和农民,他不听你这套。你卖,我也卖,你懂房地产,我也懂啊,我卖的比你便宜。
我在做这个研究的时候,访问过很多小产权楼盘,他们教会我很多。我说这是国家法律不保护的,他说这里有好多办法。其中有一条,说你要买就买小产权规模大的,因为大了以后,就没有人随便来拆你了。
无论主持改革的政府,还是专家系统,我们千万别以为改革不改革就在这个范围内讲,讨论出文件。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社会如果他没有系统化的能力把法外的世界容纳到这里,那么这个社会就会脱节。就会变成说的很像样的东西只占生活社会里面一小部分。
所以在最近一个研究报告里提出,你要好好的把法外活动梳理。很多改革就是把法外的活动合法性,只要不损害他人的利益。如果飞机落地之后可以开手机的,那就宣布开就完了,除非它损害飞机公司,损害他人健康,问题是我们现在很多体制政策不是按照这个原则在进行梳理,搞的合法经济活动这么麻烦,真有这个必要吗?
现在这个问题是,如果我们在这个圈里头越搞越繁琐,很大一块人中国经济活动会脱离你这个合法体系,他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找他的存在。那你这个国家推行法制,要人们遵从法律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们有多少生下来就是黑户口的?住在小产权房子里的?他从事的活动一直就不是我们法律框架容纳他的,这个问题,我的看法要提起严重注意。而且如果改革不加紧把不合格的政策法律修订得合理,因为合理的法律是容易遵守的,是多数人在多数情况下容易遵守的,你如果把我们的政策体制搞的非常难遵守,不损害他人,也非要遵守不可,那就会发生我讲的这个层面的麻烦。
所以我的看法,改革不论有多难,站在2013年中国这个现实面前,如果我们要跟腐败做斗争,做赛跑,要跟社会的溃败做斗争,做赛跑,我们要追得上越来越年轻社会主体部分的期望值,我们要有能耐把很多法律边缘上的东西吸纳到体制里来,变成合法的制度化的运作过程,就只有克服困难,去加快改革。
针对改革困难的难点,认识到拖延改革、不坚定的推进改革是有后果的,不是可以由着我们拖下去的,才能重新认识我们所处的形势,才能形成最大限度的共识,来推进从今年秋天开始应该大幅度推进的经济体制、社会体制、政治体制的进一步改革,谢谢!
(此为周其仁2013年6月8日在江南论坛上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