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为中外贸易“游戏规则”架桥

见习记者 范洁

　　在梅裕华的名片上有行小字：一座横跨太平洋的桥。担任知识产权律师的十年间，她不仅协助欧美专利品牌开拓中国市场，更帮助中国企业迎战国际侵权诉讼。

　　血脉里的感情不会变

　　“就在刚才，我找到了5岁相识、12岁分别、已经失散30多年的朋友!”采访间隙，梅裕华突然兴奋地挥舞手机，“她离开那天我们手拉着手，说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想起当时的场景，她有些哽咽。

　　此次回上海，重寻儿时亲密的朋友，重访幼年生活的地方，重拾生命最珍贵的记忆，给梅裕华无限乐趣。邮政总局、上海大厦、新亚酒店、海宁路上的电影院，外公夏夜乘凉的街口、外婆教她打电话的弄堂，一路看一路拍。最大的失落，是很多旧建筑的消逝，“高楼大厦像是国外进口的，而那些小弄堂才是我们自己的，在这里，外婆手把手教我怎么拨电话，现在看到，眼泪都要掉下来。”

　　在美国的家里，梅裕华特地按照小时候生活的场景，建了一间楼梯间，“小时候在这几平方米空间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回忆。”对于梅裕华，上海陌生，却又异常熟悉，这里总能触及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就像我和朋友，30年来一直都在寻找对方，虽然见了面可能沟通都有困难，文化上的差异越来越多，但很多事都不会改变，因为这是血脉里的感情。”

　　陌生环境 法律武装自己

　　“走在漆黑的森林里，要拿把刀、扛支枪保护自己。处在陌生的环境中，法律就是最好的武器。”1990年，20岁的梅裕华赴美留学攻读生物专业，5年后成功获聘高校医学院研究员。就在事业向好之际，她却毅然决定放弃稳定的工作，重头开始学习法律。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缘于长期独在异乡的“无助感”。“与现在走三步就有一家中国餐馆不同，当时我住的城市总共只有4个中国人，烦恼无处倾诉，快乐无人分享。”梅裕华就读于美国南部的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宋氏三姐妹的母校，在学校的图书馆，陈列着宋氏三姐妹的照片和服饰。“后来，紧邻橱窗的座位成了我的专座，想家的时候去看看宋氏姐妹照片，就能得到鼓舞和力量，可见当时实在太孤独、太无助了。”

　　只能单枪匹马，在摸爬滚打中适应完全不同的“生存法则”。美国生活让梅裕华印象最深的，是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签字画押”：“租房、借车、实习都需要签约，契约概念和法律意识在当地根深蒂固，起初我连合同也看不懂，吃过不少亏。”一次次经验教训，目标逐渐明晰：比起每天在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研究DNA，自我保护更重要更迫切，“法律是国家第一位的‘游戏规则’，也是异乡客了解社会最好的捷径。”

　　2002年，梅裕华获得法学博士学位，通过司法考试，正式成为一名美国律师。当时，中国刚加入WT0，备受世界瞩目。中国成长背景、理工科专业知识，使梅裕华得到不少欧美客户的青睐，解答他们在华申请专利、开拓市场的疑问，因此，她确定专攻方向——知识产权。

　　国际诉讼 我们积极应战

　　伴随日益频繁的贸易往来，摩擦和纠纷不可避免，梅裕华惊讶地发现，在国际知识产权诉讼中，中国企业完全处于劣势。“当时，美国广播、电视上经常抨击中国企业侵权，听得耳朵都要起茧。甚至给人一种感觉，只要案子涉及中国，就肯定是我们的错。”

　　这让梅裕华不满、不甘。美国法律遵从“无罪推定”，未经证实和判决之前，应视为无罪，然而媒体在法庭审判前，怎能先入为主地判断中国企业侵权？这种舆论环境不仅与美国法律精神背道而驰，而且会导致一些外国企业为阻止中国产品在国际市场的发展，恶意制造知识产权纠纷。

　　因此，当第一次有中国企业与她联系，希望应对美国行业巨头的恶意诉讼时，梅裕华没有丝毫犹豫。

　　2008年3月，高空吊篮生产企业江苏申锡建筑机械有限公司首次亮相美国拉斯维加斯工程机械展会，希望借此了解美国市场。没想到，非但没有拿到任何订单，反而接到一张当地州立法院发出的传票，称业内龙头企业赛开利公司和达克泰集团主诉申锡公司制造的吊篮核心部件——提升机涉嫌外观侵权和不公平竞争。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设计，凭什么说是偷的？”在梅裕华看来，对方的控诉纯属无稽之谈。“因为吊篮提升机的外观为长方形，与他们的产品一致，就认定是抄袭，太可笑了！如果是爱心形的、莲花形的，那或许是特别设计的，长方形外观侧重功能性，并没有可保护性。”

　　除申锡公司以外，另外两家中国企业也被赛开利公司和达克泰集团以相似理由起诉，但却都选择放弃应诉。明知是恶意诉讼，却不敢积极应战，令梅裕华极其痛心和惋惜。

　　“国际诉讼成本相对高昂，除去律师费，还涉及交通费、翻译费等。放弃和逃避，短期看来是最省时最省钱的选择，但是，一旦放弃申辩，就意味着默认，意味着败诉，意味着彻底抛弃海外市场，永远没有机会进入美国，永永远远！”

　　逃避的根源，是中国企业对美国法律的陌生：不知道应诉的具体流程，不知道需要哪些证据，不知道有多少胜算，因此，接到一纸诉状，第一反应是恐惧。“我能真切体会那种无助，对未知和陌生的恐惧，因为在上大学时我也体会过，这段心路历程我经历过。”梅裕华说。

　　不断磨合 赢得业内首捷

　　身正不怕影子斜，积极应诉！然而，语言的障碍，司法制度的差异，使这场跨国官司注定是一场艰难之战。

　　对决的核心，是证明申锡公司产品研制的自主性，并否认在美国存在销售行为。进入诉讼后，法官要求诉讼双方交换信息，其中涉及一些非常敏感的内容，“取证涵盖产品设计、研发、定价的所有流程，都是商业机密，客户担心的是，如果这些秘密通过法庭暴露给竞争对手，怎么办？”然而，倘若拒绝提供资料，就是拒绝信息交流的告知程序，违背了法院指令。

　　“这种担心情有可原，但是窝着掖着藏着的态度，会让法官认为你‘心里有鬼’，不拿出证据，等同于拿不出证据，绝对会输！”经过梅裕华的说服，申锡公司决定提供项目研发时的1900多页原始记录，最终，这成为产品自主设计的“铁证”。

　　交锋的另一个矛头，则指向展览结束后，申锡公司为了节省运输成本，将样机以低价转让给其他客户，“有些哭笑不得，申锡公司一开始并没有与我‘摊牌’，或许认为这是他们的软肋，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有些迟疑。”

　　“对手抓住这个把柄，一口咬定我们存在销售行为，因为卖一台、两台和卖十万台没有区别。”梅裕华从细节入手，例如机器插座适用的电压与美国电压不同、产品尚未申报在美国经营的一系列手续等，逐步让法官相信，申锡公司暂时没有在美国销售的意图。

　　历时887天，2010年8月，美国内华达州地方法院作出判决，判定申锡公司不构成对美国企业提升机外观侵权的事实，并裁定由原告支付被告部分律师费作为补偿。这意味着，梅裕华打赢了高空作业机械领域首例国际知识产权诉讼案！此外，也是美国历史上罕见的由外国企业获赔律师费用的国际诉讼。

　　“诉讼后期，美国公司见难以获胜，曾提出调解，被我们断然拒绝。最后判决原告不仅败诉，而且还要支付被告的律师费，这真是一记很响的耳光，说明恶意诉讼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双向沟通 促进贸易合作

　　申锡公司胜诉之后，梅裕华接过数十起中国企业的国际诉讼，涉及机械、电子、网络、化学、生物，律师费从5000元到上百万元。“能够理解中国企业的行为方式，同时用美国思维模式向法官解释，这是我最大的优势。”

　　有一回，一家中国客户因为在网站上增加英语介绍，被控告存在海外销售意图，“我就与法官分析，可能是网络技术公司的语言套餐组合，可能是企业希望多语种介绍给人留下公司规模较大的印象，这些想法在老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也是外国律师不会考虑的。”

　　同时，她仍在积极地为欧美企业进入中国服务。十年律师生涯，梅裕华目睹中国知识产权法律体系的逐步完善。她清晰记得，2003年，美国一家知名网络公司开拓中国手机市场之初，竟然不愿申请专利，“他认为中国没有知识产权的保护，因此没有申请专利的必要。”

　　“现在，进入中国市场之前，外国企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运营检查，调研中国本土相关产品的专利情况，确保不会侵犯知识产权。”遵守中国法律，尊重中国文化，梅裕华强烈感到外国企业对中国的重视。例如，企业在汉化产品的名称或商标时，会咨询中国顾问，该谐音在中文里是否有歧义，会否闹笑话，“轮到他们去接受和适应中西方在法律、文化、思维模式上的区别。”

　　接下来，梅裕华计划在上海创办律师事务所，向中国企业普及知识产权相关知识：美国专利法、商标法的内容，在海外建立公司、参与竞争的流程等，通过沟通，让中国人对国际的“游戏规则”不再陌生。“差异存在，但解决的途径同样存在。我想成为中外企业沟通的桥，以前这是条单行道，现在是双向的，我希望从中国驶向外国的流量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