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解决问题之宗旨，真正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应该是利用合理、有效的分析框架厘清这类区域经济发展战略实施的背景、实质性内涵以及约束条件，唯此，才能负责任地予以判断“腾笼换鸟”战略是否合理，也唯此才能有针对性地提出推进措施以及突破约束条件的对策。

    兼论 “腾笼换鸟”的条件约束

    2010年10月25日，珠海，一位工程师正在广珠轻轨金鼎站视察施工境况。

    腾笼换鸟”问题的提出

    进 入21世纪后，随着劳动力成本不断上升、鼓励型加工贸易政策的调整以及一些外部条件变化，中国的加工贸易优势正在不断弱化，以加工贸易为主的外向发展模式 面临转型升级压力。2005年广东省提出“腾笼换鸟”战略，希望借此推动珠三角地区加工贸易转型升级，以促进产业结构升级和增长模式转换。之后受国际金融 危机冲击，转型升级的努力受阻。随着今年世界经济逐步复苏，经济增长与发展渐趋正轨，珠三角地区以何种模式转型与发展的问题再次浮出水面。

    “腾 笼换鸟”战略自提出以来一直饱受争议。在这场至今未有定论的纷争中，主流呼声却以否定居多。在学术界，持否定意见的重量级人物，当属著名经济学家、国务院 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吴敬琏教授，他曾表示：“我并不认为腾笼换鸟是好的做法，但延伸是必须要延伸的。”（《南方周末》，2010年6月8日）。而在政界， 位于珠三角地区的广东省高层主要分为“两大阵营”，即代表省委所倾向的“主张派”和代表省政府所倾向的“审慎派”。争议之声频频见诸于报刊头条或网络首 页，参与讨论者各执其词，不亦乐乎。其中最高调的质疑，当属《人民日报》2008年12月25日的经济时评，该评论直击“腾笼换鸟”战略：“一些地方在 ‘腾笼换鸟’的过程中，显得有些急躁，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实际上，迄今为止，我们既没有看到“腾笼换鸟”的“主张派”用证实性、科学化的研 究报告对其主张加以有力支持，也没有看出《人民日报》对“腾笼换鸟”质疑的理据。

    对此支持赞成也好、反对质疑也罢，都不应仅仅从 现象表层去看，更不宜以纯粹思辨的方式评判其泾渭，本着解决问题之宗旨，真正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应该是利用合理、有效的分析框架厘清这类区域经济发展战略实 施的背景、实质性内涵以及约束条件，唯此，才能负责任地予以判断“腾笼换鸟”战略是否合理，也唯此才能有针对性地提出推进措施以及突破约束条件的对策。

    笔 者曾创立“飞机-牛仔裤模型”（韩忠亮，《新经济(310358,基金吧)导刊》2009年第4期），分析、解释天津滨海新区的比较优势与引致增长战略。 下文将沿用这一模型分析珠三角地区发展战略的实质、问题以及战略转换的关键要素。笔者认为珠三角地区发展战略转换的关键因素在于改变一味依赖初级要素优势 的状况，加速提升高级要素禀赋，唯此才能走出国际贸易的困境，实现增长模式转型。“腾笼换鸟”正是珠三角地区主动提升要素禀赋、实现模式转换的一种“引致 发展”战略。它固然会带来中小企业倒闭、低端人才大量失业的负面效应，但此负面效应并非不可克服。

    珠三角地区发展战略转换之忧

    众 所周知，改革开放以来，珠三角地区走的是外向型道路，基于比较优势参与国际分工、大力发展加工贸易，取得了巨大成果，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1）出口规模 迅猛增长，积累了大量外汇储备；（2）扩大就业；（3）拉伸GDP，尤其为广东经济的乘数增长充当了第一推动力；（4）更重要的贡献，是打开了中国对外开 放的大门，转变了中国30年封闭自守的观念，真正使中国市场经济迈出了第一步。这是中国当代改革先行者习仲勋“要权”对中国经济增长和中国区域经济发展起 源的最大贡献。1979年4月，时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在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公开向中央“要权”：如果中央能给点权的话，“广东几年就可以搞上去，但 是在现在的体制下，就不容易上去。”广东请求中央在深圳等地划出一部分区域实行单独管理，给些特殊政策，“自主权大一些，作为华侨回来投资办厂的地方，可 以叫做‘贸易合作区’”。后来，邓小平批准了这一“经济特区”。

    正是邓小平和习仲勋的创新性思想指引，才有了珠三角地区敢为天下先的改革开放及外向型战略带来的丰硕成果。

    但是，珠三角的这种外向战略在获得丰硕成果之余，也带来贸易条件恶化、巨额顺差、产业结构升级乏力、社会成本高昂等一系列问题而被迫进入战略转换的新历史时点。这应该是战略发动者始料未及的。

    一个具有创新性的新战略对于成功转型固然重要，但更为关键的是必须抓住战略转换之忧，即正确认识旧有战略、模式的问题或症结，准确把握战略转换的核心问题，进而针对性地突破障碍、解决问题。

    根 据贸易理论，基于比较优势参与国际分工本身并无不妥。正如众所周知的“用一亿条牛仔裤换一架波音飞机都划算”一样，表面看上去，中美双方各自发挥了比较优 势，两国均受益。但是，这种贸易收益只是静态的，只限于贸易本身对一国福利的影响，而一国参与国际分工的结果绝非如此简单。笔者2009年创立的“飞机- 牛仔裤”模型分析了初级要素富裕的发展中国家基于比较优势参与国际分工对其产业发展及经济增长的影响。模型认为，在自然资源和劳动力等初级要素富裕的发展 中国家（比如中国）与资本和技术等高级要素富裕的发达国家（比如美国）之间的贸易中，美国出口高级要素密集型产品，中国出口初级要素密集型产品。通过等值 牛仔裤与飞机的交换，中国不仅可以获得总体福利的改善，还由于不断扩大初级要素密集型产品（牛仔裤）的生产，大量吸收农村剩余劳动力，形成初级要素的引致 就业效应，推动初级要素投入性的经济增长。故而，模型认为在初级要素富裕的国家，初级要素作为第一推动力是必要的、可能的。就是说，在改革开放初期，中国 利用大量廉价的劳动力发展加工贸易、参与国际分工，是促进中国经济起飞的重要前奏和推动力。

    “飞机-牛仔裤”模型进一步表明，上述分工模式在吸收、扩大初级要素就业的同时，限制了高级要素的形成和积累，所以对于初级要素富裕国家的产业结构升级和经济集约化、可持续化增长而言，结果可能是悲剧性的，从而造成国际贸易“悲剧”。

    我 们一般理解的国际贸易“悲剧”或比较优势陷阱通常指贸易条件恶化及“贫困化”增长。这是出口规模不断扩张可能带来的结果。21世纪以来，中国贸易条件恶化 趋势日渐显著。据计算（李强、高金田，《财经界》2010年第1期），以2000年为100，1994年至1999年中国的贸易条件一直在112左右波 动，相对稳定；2001和2002年较之2000年稍有提高为104.4和106.5，之后则一路下行，至2007年的五年间分别为98.2、88.6、 82.0、79.4和77.6。贸易条件的恶化势必有损贸易带来的福利改善。

    但是，作为初级要素富裕国家，其国际贸易“悲剧”还应包括：恶性竞争的悲剧、就业不稳定效应、高级要素的离心效应、资源与环境恶化效应。

    发 展中国家出口的初级要素密集型产品具有同质性、市场通常是完全竞争的，发展中国家之间围绕价格展开恶性竞争，竞相压价，使其要素报酬率远远低于发达国家。 长期来看，发展中国家投入的劳动力越多，产量越高，整个产业的损失就越大。这就是发展中国家工资水平低、“勤劳而不富有”的原因所在。

    贸 易和就业不稳定效应起因于两个相对的层面，一是初级要素密集型产品的要素替代弹性大于高级要素密集型产品，由于初级要素富裕国家因恶性竞争导致初级要素价 格长期走低，初级要素密集型行业中初级要素对高级要素的替代比例更高，导致长期内对初级要素的需要不断增加，就业扩张；但另一方面初级要素富裕的发展中国 家通常出口结构单一，出口具有不稳定性，一旦出口受阻，就业将受重创，尤其是低素质劳动力大量失业，无疑给经济恢复与增长带来巨大阻力。这一效应在此轮国 际金融危机的影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据报道，2008年11月，离“春运”一个月有余，就有关媒体记者的随机调查发现，因受金融危机影响，珠三角及中国沿 海一批出口加工型企业倒闭，农民工提前返乡的占了近七成（《广州日报》2008年11月26日）。民工失业潮为政府的复苏政策带来了巨大压力。

    高 级要素的离心效应体现于两个方面，一是基于初级要素的比较优势进行分工后，对高级要素的需求减少，造成发展中国家的人才（人力资本）外流；初级要素富裕型 国家发展加工贸易，贡献的仅仅是廉价的劳动力和自然资源，没有也不需投入资本和技术、尤其是技术。因而技术创新得不到激励，技术这一极为重要的高级要素的 形成受阻。高级要素的离心效应使得初级要素富裕国家的高级要素的形成和积累受阻，产业结构升级乏力。

    资源与环境恶化效应指发展中 国家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大多是“高投入、高消耗、高污染、低效益”的“三高一低”产业。发展这样的产业进行国际贸易，给发展中国家的资源、环境带来巨大 的压力，造成发展中国家资源开发过度，环境污染严重，使发展中国家很容易陷入粗放式的经济增长方式而不能自拔，给其产业升级和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带来巨大 的障碍。

    由上分析可知，珠三角地区目前的困境正是由于机械片面地应用了比较优势理论，过分强调了以劳动密集型和技术替代型的初级 要素产品为支撑的比较优势战略。因而，欲走出困境，就必须改变一直以来的基于初级要素的比较优势战略，而以新的战略代之。由“飞机-牛仔裤模型”可知，产 生国际贸易悲剧的根本原因是贸易双方要素禀赋差异化，中国和美国在拥有高级要素的相对数量上差距越大，中国出现国际贸易“悲剧”的程度就越深。也就是说， 中国欲走出国际贸易“悲剧”，必须增加高级要素禀赋，缩小与美国在高级要素禀赋上的差距。笔者认为，这，正是珠三角地区实行战略转换之忧，也正是“腾笼换 鸟”的战略依据和“换鸟”的首要约束条件。

    “腾笼换鸟”旨在“引致发展”

    根据上述分析，在现有的基于初级要素比较优势的分工中，高级要素的形成与积累不会自发形成，这就意味着珠三角地区提升高级要素禀赋，发展资本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产业，需要政府某种形式的推动，变自发发展为“引致发展”。

    天 津滨海新区引进空客A320项目的例证或许可以为珠三角地区“腾笼换鸟”战略提供一个参考。笔者2009年在滨海新区进行调研时发现，空客A320总装厂 380名员工的受教育程度均为大学本科以上，其中大部分被送到德国接受专门培训，增强了专门技术和专业外语能力。这种要素禀赋的提升具有很大的扩散效应。 因为航空产业的特点在于其庞大的产业链，包括机械、航空电子、导航设备、化学、制造，起落架、空气动力试验，等等。天津滨海新区围绕飞机制造这个核心可以 打造出一个国际化、专业化的区域——在飞机总装线的周围，聚集大量航空产业的配套厂商，从单体的系统到分系统再到零部件，然后一直到材料，甚至飞机维修产 业，都会出现一个升级带动效应，进而使滨海新区形成一个由高中低资源配置、全产业链布局的国际化和专业化整合的航空“产业集群”。不仅如此，空客A320 项目、直升飞机项目、直径为5米的大推力火箭项目，为发射卫星和一些空间设备打下基础，将来天津的航空航天产业可望支撑起整个中国的航空航天产业。在滨海 新区，类似的高级要素密集型产业还包括：摩托罗拉、奥的斯电梯、丰田汽车、三星电子等共120多家世界500强企业，同时新一代运载火箭、100万吨乙 烯、千万吨炼油、无人驾驶飞机、生物医学等内资企业也大量向天津集中。

    以上项目或产业都像空客一样有自己的产业链，产业聚集和高 级要素积累相互吸引和助推，使滨海新区逐渐进入高级要素呼唤高级要素、要素禀赋不断升级的良性循环，不断扩大高级要素密集型产业集群发展的空间。我们看 到，这种高级要素不断形成和扩张的过程并非自发形成，而是政府有意推动的结果。一旦进入高级要素呼唤高级要素的良性循环，区域经济也就得到“引致发展”。

    当前，广东省正诉诸行政手段力推劳动密集型、技术替代型产业向资本密集型或技术密集型产业转型，实行“腾笼换鸟”政策。“腾”即 指腾出，不只是要腾出土地，而且要把次要的工作转移到主要的岗位上，即含有优质服务之意；“笼”是指可持续发展的空间，但同时又具有“规范”之意。因此， “腾笼”意为腾出落后的空间，为引进高级要素而进行全面的服务安排，其中包括制度上的安排；“换”不是专指迁移，更深层次的含义是转换，并非排挤，即逐步 将落后的非垄断要素转变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垄断要素之意；“鸟”是指具有能够在国际贸易中获胜，且其产业结构具有辐射效应和扩散效应的企业。“换鸟”，就 是在引进高端企业的同时，还要孵化和培育自己的“鸟”，即现有产业实现升级。因之，要适时转变原有企业的初级要素禀赋，使其逐步转化为高级要素的产业结 构，力争在国际贸易中获胜，提高本区域的社会福利。这大抵就是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倡导的区域经济发展战略的本意。

    “腾笼换鸟”是个 形象的说法，表明了一种基于政府主导的产业转换模式，即利用政府调节优势，改变“三高”（高投入、高消耗、高排放）的、利用劳动密集型和技术替代型初级要 素的粗放型增长模式，引入质量与效益、经济与社会协调的技术密集型和资本密集型增长模式，以提高社会福利。因此，提升高级要素禀赋，打造珠三角的“引致发 展极”，使之具有示范、扩散和辐射效应，这是“腾笼换鸟”的重要约束条件。

    “腾笼换鸟”与中小企业的生存困境

    与 中小企业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之间的矛盾，是“腾笼换鸟”的一个现实困境，也可以视为另一个约束条件。由于中小企业大多生产劳动密集型和技术替代型产品，根 据“飞机-牛仔裤”模型可知，金融危机来临之时，这样的出口依赖型加工贸易企业会在国际贸易中丧失竞争力，继续生产会造成产能过剩，否则则失业率提升。这 既是“腾笼换鸟”的主因所在，也是“腾笼换鸟”战略能否顺利实施的重要约束。产业升级的同时兼顾解决“负外部性”——高失业率所造成的社会安定成本，这是 实施“腾笼换鸟”战略必须面对和解决的两难命题。

    应该说，任何产业结构升级的过程都伴随着初级要素的淡出或失业。因为产业结构的每一次升级都意味着更高级生产要素的相对投入增加，以及更低级生产要素的相对投入减少。当然不应因噎废食，因担心初级要素失业而阻止高级要素升级，关键在于如何引导初级要素的配置。

    广 东省“腾笼换鸟”战略的内容之一就是将初级要素密集型的“鸟”置换到劳动力成本更低、初级要素密集型产业相对优势更为明显的粤东、粤西和粤北。其实，由中 西部地区承接产业转移也正是目前加工贸易转型升级的一个重要方向。将劳动力密集型的玩具、制衣、制鞋产业和耗能较大的陶瓷、水泥产业以及矿产资源加工产业 从长三角、珠三角等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向更低成本的中西部地区转移。为此，商务部2007年11月出台《关于支持中西部地区承接加工贸易梯度转移工作的意 见》，并分别于2007年11月、2008年4月确定两批31个中西部地区作为加工贸易梯度转移重点承接地。

    中西部在承接产业转 移必将吸纳东部地区转移出的剩余劳动力，缓解就业压力。但是这种承接不可能是根本性对策，否则国际贸易“悲剧”将继续重演。对于不可避免的中小企业人员失 业，需要政府建立某种形式的补偿机制，比如社会保障体系、失业补贴、再就业培训、以及中小企业发展基金等。只要产业升级带来的收益大于补偿的损失，总体依 然是收益的。如果因为担心中小企业倒闭、大量失业而继续推行初级要素比较优势的国际分工，长期损失则不可避免。

    结语与思考

    综 上所述，让珠三角地区在国际贸易中获胜，而不使其加工贸易落入国际贸易“悲剧”，是“腾笼换鸟”区域经济布局的前提。同时，对“腾笼换鸟”的约束条件进行 研判并不断地加以解决，才可能科学认识、理解和实施“腾笼换鸟”战略，进而推动珠三角地区实现经济增长模式成功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