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记者 胡采苹、汪洋 海南博鳌报道】前美国财政部部长保尔森（Henry Paulson）仍然是博鳌论坛中最吸引与会人士瞩目的来宾之一，每次有他发言的场合都座无虚席。保尔森在博鳌接受了《财经》记者的访问，表示对中国抑制通胀的政策效果很有信心。

　　人民币改革反映打击通胀决心

　　《财经》：十二五政策已经出台，您如何评价中国经济？

　　保尔森：过去我们看到中国很好的管理经济问题，但是随着经济成长，也面临更多挑战。现在要制订一个经济计划变得困难，就算制订了，要执行更为不易，又要创新，又要产业升级、要更高附加价值的产品、要提升内需，还要更高效率的运用能源，用更多的清洁能源。真是挑战重重，不过每一个经济体当然都有自己的问题要克服。

　　中国经济现在是一个“混合经济”，各种市场机制力量越来越大，要管理这些崛起的市场力量会越来越困难。中国经济不但急速成长，而且成长的方式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被整合进全球市场。

　　《财经》：通胀问题越来越严重，你对政府有何建议？

　　保尔森：其实从最近人民币升值的现象，就可以看出中国政府已经开始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货币是市场价格变动的重要先期信号，中国试图加大人民币的弹性空间，不是因为受到外国压力，而是因为这么做，大家能获得更准确的价格信号，以便更有效的应付通胀。

　　加大市场机制决定人民币价格的空间是很重要的，因为货币应该反映市场真实价格，而不是低估物价。正确反映物价有助于一个经济体调整成长模式，例如以现在的情形而言，当商品有了更正确的订价，中国转向内需经济模式的机会更高。货币自由兑换也有助于更快速、更有效率的促成这种转变。

　　其实我没那么担心中国的问题，因为在整个金融危机的过程中，我们看到美国政府举债剧烈上升，中国的政府赤字反而在金融危机中减少了，这让中国在银行利率政策方面更有空间，得以进行必要措施打击通胀，这和美国政府动辄得咎的处境不同。

　　人民币价格应回归市场决定机制

　　《财经》：看起来你也是站在“人民币升值阵营”里？

　　保尔森：人民币真是我被问到最多的问题了。为什么大家要讨论人民币，我想对于美国或其他国家，拿人民币来当作焦点可能是最简单也最容易的。

　　中国如果是一个小国家，没有人会挑起币值的问题，但中国现在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了，这个问题必定对全球都很重要。有各种不同的讨论认为人民币应该升值，或是人民币应该升多少，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好吵的。

　　我不觉得人民币非要升值不可，我认为让人民币价格决定机制回归市场才是重点，正是由于中国经济对全球越来越重要，所以货币应该正确的反映真实市场价格，这个刚才已经说过了。

　　《财经》：G20南京财长会议中，许多央行行长认为应该将人民币纳入SDR（国际货币基金的特别提款权），但是盖特纳反对。你认同他的想法吗？

　　保尔森：我对人民币的态度很简单，我支持目前中国政府开放人民币波动弹性，让人民币价格更多的由市场决定；也支持人民币国际化的持续改革，例如目前在香港等许多地区进行的跨境贸易结算实验。

　　但是谈到做为各国央行的储备货币，对我来说，储备货币必须具备流动性、可兑换性，价格由市场决定而非由政府决定。就这些标准判断，人民币恐怕还要持续改革，才有可能赢得作为储备货币的地位。SDR的情况是类似的，你想想，你怎么可能让SDR里面出现一个并不是由市场决定价格、而是政府决定价格的货币？在这一点上我是同意盖特纳的。

　　《财经》：政府打击房市的力度一再升高，这是否意味中国的住房泡沫很严峻？

　　保尔森：喔，告诉大家，我在处理住房泡沫方面有一点小小经验，哈哈（编按：保尔森是2008年房贷危机时的美国财政部长，在处理房贷泡沫方面极有经验，这里他开了玩笑）。

　　好消息是中国政府现在对房贷融资非常谨慎，在新增房贷与住房供应方面都采取了新的管理措施，也起到一定效果。但是我遇到许多人告诉我，中国必须进行资本市场改革，加速开展资本市场，才是对这个问题的治本之道，例如我自己非常赞成“利率自由化”的政策建议。

　　因为中国投资人和储蓄大众也会想要参与中国经济的成长，但是在投资标的有限的情形下，钱存在银行的利息只比通货膨胀高一些，这样他们就比较不愿意存款，现在通胀到了5%，对存款大众很不利，他们找不到可以投资的地方，很自然就会想把钱拿去投资房地产。其实出现这种现象也反映出，存款大众部分承担了资本市场结构管制所产生的问题。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出身投资银行，总爱强调资本市场，而是健全的资本市场能够帮助经济结构的调整，例如在住房市场上即可能发生作用。

　　《财经》：你如何评价二月奥巴马政府出台的住房金融改革白皮书？很多人担心房利美、房地美的改革会损伤债券投资人的利益，例如中国。

　　保尔森：我在财长任内，对住房金融的监管机制作了一些改革，但还有很多问题存在，到现在都还不断出现因房贷违约而被收回的房子。奥巴马政府给出三种解决方案，虽然还未决定是哪一种，但我的基本态度是，应该尽量把房利美、房地美的规模缩小，把住房金融市场更大的留给私人企业，让私人经营成为主力。

　　住房金融改革不会损伤债券投资人的利益，不会的。你必须了解，只有我们采取了正确的改革措施，才能增强债券的安全性。所谓规模缩小，是指房地美、房利美的债券总量会逐渐减少，不再发新债券，而不是不偿还现有的债券。

　　《财经》：大而不能倒是你很重视的问题，但中国的银行、国企都非常大，甚至有很多公司开始尝试跨业经营的金控模式，这是不是会增加系统性风险？

　　保尔森：美国金融机构的问题，不只是大，而且是发展得过度复杂。经过这次危机的教训，我们了解到，必须严格监管大的机构，并且在它不幸倒闭时，能够顺利清算、并减少伤害其他金融机构的可能性。

　　我对中国的银行发展并不了解，所以不敢断言。但是如果中国金融机构已经这么大了，我想可以采取市场管理的作法，在每一个市场上，注意不要让所有的参与角色太过集中，譬如证券市场、债券市场全部都由同一类金融机构来经营，这就不好，多元化的参与机构或许是一个方法。

　　美国经济将转好

　　《财经》：美国1月份的经济转好，CSIS的傅瑞伟（Charles Freeman）告诉我们，当时华盛顿很多人在谈论提前结束QE2（量化宽松）。但最近公布的经济数据低于预期，QE2看似将持续？

　　保尔森：当我是美国财政部长的时候，我不谈美国的货币政策，当我是前财长的时候，就可以谈了（笑）。

　　我会给你对美国经济最好的判断。美国资本市场和金融体系是稳定的，银行业恢复强劲，这是好的一面。在我看来，经济将会稳定增长。当然，相比大家的预期，一季度的数据有些让人失望，失业率仍然在历史高位，并可能长期在高位徘徊。美国经济增长得更多，才能化解失业问题。这可能要花几年时时间。

　　至于QE2，我相信美国经济如果走强，不只是有利于美国，也有利于中国和其他世界经济体，毕竟美国经济还是有中国的三倍大。而维持美国经济的一大重点，就是要维持住美元的相对强势地位。

　　我仍看好美国经济，因为美国是最具创新力的国家。我在硅谷等地区看到的发明和创新很激动人心。因此虽然我们尚面对着继续推动经济增长，解决失业的挑战，但我们显然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财经》：你说过，美国的赤字问题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在医疗保障计划花了太多的钱。奥巴马总统三天前却抱怨小布什政府的减税计划造成了今日的巨额赤字。这是否意味着党争仍在赤字问题上有着最后的发言权？

　　保尔森：党派间的分歧和博弈总是存在的。

　　美国赤字是一个结构性赤字问题。从数据来看，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赤字来自社会保障的开支。但是当人们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必须看到结构问题。除了医疗保障支出，庞大的国防开支也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领域，此外我赞同比尔·汤普森关于税收制度改革的看法。美国应该降低税率，扩大征税对象。

　　赤字问题需要一个综合的解决方法，各方都要有让步的意愿，并坐到一起，广泛地谈论解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