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一系列积极的信号，似乎让人们看到了中国对外贸易复兴的希望。

　　——世界经济复苏迹象日趋明显：各国的采购经理人指数（PMI）明显上扬；美国7月非农就业人数下降24.7万，为一年来的最小降幅，失业率下降0.1个百分点；德国和法国经济连续四个季度下滑之后，今年二季度首度正增长；英国7月零售额同比增长3.3％，为2008年5月以来的最大增幅。

　　——8月11日，海关总署公布了今年7月的进出口数据，尽管由于基数原因，同比降幅较6月有所拉大，但出口额今年以来首次突破千亿美元，与2007年7月水平大致相当。海关总署称，中国外贸进出口已经连续反弹达五个月，逐月回升的趋势基本确立。

　　——随后，商务部在8月17日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上，一改此前“出口形势严峻，不容乐观”的表态。新闻发言人姚坚称，外贸景气企稳回升，在年底可能出现单月正增长。

　　——交通部8月18日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7月全国沿海规模以上港口货物吞吐量增长12.9％，自2008年9月以来首次出现两位数增长。其中，外贸货物吞吐量同比增长13.8％，超过内贸货物增幅1.3个百分点。

　　——WTO也在8月24日发布数据，今年上半年，中国出口额超过德国，成为世界第一。

　　乐观情绪也在金融机构和媒体中蔓延。不少机构力推“出口复苏”概念，认为“出口超预期”，甚至“出口将成为中国经济增长的新动力”。珠三角、长三角再度出现“民工荒”的报道，也频频见诸报端。

　　对外贸易——这个中国经济增长多年来的重要引擎，在过去近一年中成为最薄弱的环节，严重地拖了经济复苏的后腿。现在，扬眉吐气的时候又快到了吗？《财经》记者分赴珠三角、长三角、山东半岛等主要出口地区调查采访，试图作出回答。

另类“民工荒”

　　胶州是山东省出口最多的县级市。2009年一季度，全国出口开始大幅下降时，胶州的出口还保持了5％的同比增长。但从二季度开始，胶州也支撑不住了，出口大幅下滑，今年1月至7月，同比下降18.5％，低于全国22％的降幅，与山东省的降幅基本持平。

　　胶州市外资企业管理局局长王健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出口有惯性，相对于订单变化要滞后一些。一季度的增长，主要是因为企业手中还有一部分2008年未完成的订单，以及去年部分货款延期到账。今年的订单从二季度才开始生产，订单明显不如2008年。

　　青岛市1月至7月的出口降幅为9.6％，表现远好于全国平均水平，但依然笼罩在一派不景气当中。

　　青岛信元服装有限公司（下称信元）是青岛莱西一家皮包出口企业，有上千名员工，为多个国际品牌代工。前几年形势好的时候，信元的订单不仅能满足自己的生产能力，还经常外包给周围的同类企业。即便是在2008年下半年金融危机爆发以后，周围的企业纷纷开始轮流上班甚至裁员时，信元还保持了以往的加班频率。

　　但春节以后，信元加班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周双休，平时也不加班，扣完保险，有时一个月还挣不到500元，也就是以前的一个零头。”犹豫了小半年，8月中旬，26岁的李晓华终于决定离开。从1999年初中毕业起，她在信元工作了十年，一直没有离开。

　　常年给信元提供订单的贸易公司负责下单的盖翠英告诉《财经》记者，今年订单明显减少，“比去年要少一半左右”。

　　浙江省商务厅6月底进行的重点联系进出口企业调查显示，目前在手出口订单金额比去年同期下降的企业占63.6％、持平的占18.5％、增长的仅为17.8％，与5月的调查结果相比，情况有所好转，但订单状况仍在低位徘徊。

　　浙江英吉利印染有限公司董事长助理叶保钢称，外贸从3月开始有点企稳，但一直在低位。最近稍微有一点好转，也并不乐观。一般来说，8月起订单应该多起来，现在却是“旺季不旺，之前的淡季当然就更淡了”。

　　即便在近期传出“民工荒”的广东东莞，台商投资企业协会总会副秘书长温智谋也不认为出口出现了实质性好转，“只能说是止跌，并不能说好转”，现在的订单只是季节性的，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很稳定。

　　温智谋提供了一组数据：目前在台商投资企业协会注册的企业有3100多家，2008年约有600家至700家台商企业没有缴纳会费，这表明企业已经停止经营了。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东莞官员根据入村调研的情况估算，春节期间东莞约有200万至300万农民工流失。如此看来，目前所谓的“民工荒”不过是由农民工返乡造成的，与前些年的“民工荒”不可同日而语。

不同凉热

　　《财经》记者在采访中发现，服装、鞋类等劳动密集型产品的订单恢复较快，机电类商品则相对较差。

　　生产警报器和继电器的青岛东洋警报电子有限公司，今年的订单不到往年的一半，员工也由高峰时的300人减少到目前的100人。

　　一度占据胶州出口三分之一的集装箱出口，今年下降了50％。两家生产企业现在生产的都是用于鲜活食品运输的冷箱，而用作出口运输的干箱，生产一直处于停工状态，足见出口之疲弱，已经没有对运输干箱的新增需求。王健认为，扣除集装箱出口的影响，胶州其他商品如服装、鞋类的出口基本稳定，有望与2008年持平。

　　江苏南通通旺金属网有限公司董事长丁波在电话中称，从2008年10月至今，出口形势一直没有好转，“订单少，价格也低。”

　　这与海关统计数据相一致。1月至7月，服装及衣着附件、鞋类、家具、箱包等主要劳动密集型产品出口同比分别下降9.1％、5.2％、9.8％和8.2％，大大低于22％的出口总体降幅；机电产品出口则同比下降20.8％。

　　企业的订单性质和接单方式，也在发生着变化。

　　盖翠英称，目前的订单多是客户根据销售情况追加的订单，都是指定颜色和款式，数量在几百个至几千个之间，远远低于以往动辄上万个的新款订单。由于新款设计已经停止，近期很难有大量的订单。

　　宁波尼可家居用品有限公司董事长董成勇告诉《财经》记者，现在客户都是分批下单，以前一订就是五个货柜，现在则一个一个地下单，订单的金额下降了，但是签单的频率高了。

　　宁波赛豹电器有限公司董事长崔建青则表示，现在低档低价的单子占多数，而且现在急单很多。以前下单和交货当中基本上有两三个月，现在的单子都是20天左右要交货。

　　一些企业订单的增多，也不能说明整体出口形势的好转，只是部分企业关闭或者外资企业订单分配的变化，使得订单相对集中。

　　青岛昌新鞋业有限公司是耐克（Nike）的一家代工企业，今年以来，订单有所增加。胶州外资企业管理局局长王健告诉《财经》记者，这主要是因为胶州另一家代工企业被终止了代工资格，耐克出于规模效应考虑，将一部分订单转移到昌新鞋业。

　　作为基层出口主管部门负责人，王健判断出口是否回暖主要借助两个指标——加工贸易进口和出口集装箱生产量的变化。目前加工贸易进口只是降幅逐渐收窄，而用作出口运输的干箱，生产一直处于停工状态，“如果干箱无订单，整个出口不可能回暖。”

　　“如果将中国的出口比做盛了半杯水的杯子，那么，该将这个杯子看做是半空的还是半满的？遗憾的是，我们认为杯子是半空的。”渣打银行（中国）有限公司中国研究部主管王志浩判断。他认为，继2008年底出口暴跌之后，目前出口月环比增速提高并不奇怪，三季度出口将表现强劲，但预计不会超出预期。

　　细心分析一下出口数据就会发现，即使今年年底出口出现单月正增长，也并不代表出口形势出现了明显的改善。2009年7月1054.2亿美元的出口额，较2008年12月少57亿美元，未来数月月环比增长超过1％，即可实现年底单月正增长。

艰难调整求存

　　在微观层面，不少中小企业正在主动进行调整，寻找出路。

　　欧堡工业（青岛）有限公司是一家船用锅炉生产企业，由于产品建造周期长，公司现在生产的订单多是2007年和2008年上半年造船业红火时接下的，因此今年的出口没受太大影响。
 
　　但今年新接的订单明显减少，2008年已接下的订单中也有20％被取消，这将影响到2010年和2011年的出口，“尤其是2011年，预计比较困难，”副总经理张世明说。公司正在建设新厂房，计划将目前在欧洲工厂的新产品转移过来，“希望引进的新产品能在2011年成为新的增长点”。

　　青岛柏兰食品有限公司则尝试着开拓新的出口市场。这家成立已有30年的农产品出口企业，主要生产芝麻和辣椒两个系列的产品，最初是面向日韩市场，从2000年左右开始开拓欧洲市场。金融危机爆发后，更是加大了新市场的开发力度。总经理郭磊告诉《财经》记者，公司规定每年至少开辟三个新市场，目前出口市场已扩大至36个国家和地区，传统日韩市场占公司的出口份额已经下降到20％-25％。

　　但新市场的开发也是有代价的。“死账太多，”郭磊说，今年已经出现了两笔，这是过去从未遇到过的。

　　柏兰食品3月21日从青岛港发出的四个货柜，至今还停留在巴基斯坦卡拉奇港口。“我们已经与客户往来了50多封邮件，对方就是既不去提单，也不说不要。”郭磊找遍了所有关系，但至今仍未解决，“不止我们一家，据说卡拉奇积压最多的就是青岛港来的船。”

　　而另一路发往西班牙的货物，虽然经过协商被当地其他客户接手，滞留港口的高额费用也使公司损失了近5万美元。

　　5月27日，国务院常务会议提出，要“完善出口信用保险政策”，以规避金融危机带来的收汇风险。在扩大出口信保覆盖率方面，2009年的目标是，短期出口信用保险承保840亿美元，同时平均保费费率较2008年下降20％-30％。

　　但在郭磊看来，这项政策并不是那么诱人。“出口信保要求出口全部投保，按柏兰的出口规模，每年要超过100万元，”这很可能超过公司的坏账损失。另外，客户对出口信保也并不看好，“觉得你不信任他”。经过权衡后，公司放弃了投保，只是在接单时尽量规避风险。

　　经营环境的恶化，使得一批技术含量低的企业被淘汰，给结构调整带来一定契机。以胶州为例，原来有上百家皮革加工企业，一度给环境造成极大压力，而现在只剩下一家。

　　国泰君安证券研究部认为，危机冲击虽没有提升出口部门的议价能力，但不改产业升级的趋势。金融危机的冲击，使得中国出口向规模以上企业集聚，这种变化将有利于产业的集约化发展和产业的升级。

　　在外需持续不振的情况下，许多外贸企业也开始开拓国内市场，希冀通过“出口转内销”，暂时缓解出口下滑带来的压力。

　　浙江缤丽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王新生告诉《财经》记者，公司最大的调整就是现在开始注重内贸了。“进口国需求减少，我们只有找有需求的人，那么就是国内的客户了。”

　　东莞市台商投资企业协会总会副秘书长温智谋也透露，协会正在从物流、品牌、融资等方面帮助企业转型拓展内销市场。

　　然而，此举谈何容易。山东一家服装企业感叹：进商场设专柜首先要满足商场规定的基本条件，除了入门费，商场还会对专柜在一定时间内的销售额作出最低要求，达不到要求的只能被淘汰，还得频频参加商场的促销活动。再加上短则三个月、长则逾半年的回款时间，企业的经营压力并不小。

　　“内贸和外贸是两套操作体系，开拓内销市场，对很多企业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出口恢复，重心还会在出口上。”上述企业负责人表示。

复苏仍要靠外需

　　为“稳定外需”，中国政府自2008年下半年以来，不断出台稳定外需的政策，先后七次上调出口退税率，两次调整加工贸易禁止类目录，同时，出台出口信用保险、降低检验检疫收费、改善融资条件等政策。
 
　　在企业看来，即使是出口退税这样即时生效的政策，作用也不明显。王新生表示，出口退税到底有多大的实际作用很难讲，因为客户对国家的政策也很了解，他们知道出口退税政策调整后，要求给予相应幅度的降价，“这个政策的作用，更多地是一个让我们有信心的信号。”

　　小总统铅笔（龙口）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郭光辉则认为，出口退税调整对企业来讲，调整的成本甚至大于收益。“近年来，出口退税政策的频繁调整，让国外客户摸不准形势，订单需要频繁重新议价，企业还是需要一个稳定的政策环境。”

　　除了中央政府的政策，地方政府也出台了扶持政策。胶州对中小出口企业境外参展给予50％-80％的补贴，宁波对出口企业进行广告补贴。采访中一位官员称，对扶持外贸出口这块，能做的都做了，“政府就差下订单了”。

　　这些政策似乎起到了一定作用。根据胶州市对外贸易经济合作局的统计，1月至7月，全市有出口实绩的民营企业占比首次超过40％，达291家，其中新增过百家，出口额2.62亿美元，同比增长6.1％。

　　“一方面，这是由于民营企业机制灵活，应变力强；另一方面，也说明针对民营企业的扶持政策发挥了作用。”王健称。

　　据海关总署统计，今年1月至7月，民营企业出口降幅明显低于国有企业和外商投资企业。

　　但政策作用不足以抵消外需萎缩带来的冲击。在采访中，出口企业不约而同地将最大的困难指向外需萎缩。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贸易研究室主任宋泓告诉《财经》记者，全球经济受金融危机影响很大，还未完全逆转。未来中国出口仍会保持一定幅度的负增长，但比上半年会有一些改善，改善的程度依赖于全球经济的恢复程度。

　　海关总署综合统计司曾对中国1981年至2008年的出口增长做过分析，发现影响中国出口的七大因素中，全球经济总量的贡献率最大，达34.1％；其次是加工贸易进口，贡献率为32.4％；外商直接投资、外贸管理度、汇率、利率和贸易条件的贡献率分别为16.1％、11.0％、8.1％、1.4％和-3.0％。

　　该司一位官员表示，在这七大因素中，加工贸易进口和外商直接投资作为先行指标，近期很难发生变化，而外贸管理度、汇率、利率等政策也相对稳定，中国出口的复苏程度将依赖于外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