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阅读】邢毓静:少女巷的历史回响
1789年通过的美国宪法虽然赋予了新成立的联邦政府税收权利,但单单外债支出压力和联邦政府自身的支出已使财政入不敷出。100年前,美国文艺女青年路易斯·摩根·思尔写下追思17世纪纽约风光的田园诗后,乘船到了巴黎,之后再未回过纽约。
文/邢毓静(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秘书长)
1906年,诗集《在阳光下,在树荫下》的作者、一度担任过美国老牌政论杂志《哈珀思》编辑的美国文艺女青年路易斯·摩根·思尔,写下一首充满怀旧气息的小诗,描写了17世纪曼哈顿岛上通向东河出口的一条小溪边的田园风光:“沿着少女巷顺河而下,那里菖蒲生长,早晨香甜的空气中,小溪闪耀,潺潺流过绿色的河岸,走来了到河边洗衣服的荷兰少女们。她们轻快跳跃,欢笑浣纱……”在这条被文艺女青年充满伤感所描述的少女巷(maiden lane),如今耸立着庄严的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办公大楼的老楼和新楼。老楼有两个出入口,一个在LIBERTY街上,正对新近被收购的CHASE大楼,也是纽约联储的官方通讯地址——33 liberty street;另一个在少女巷,和老楼隔巷而望的一座老楼,正是2008年金融危机中为加强金融监管所强化的部门——银行监管部门的新办公楼,位于少女巷33号。在应对危机中,用于流动性支持的资产购买项目先后以“少女巷I、II和III”命名。2013年年末,经过德勤审计的纽约联储的资产负债中,三个项目所购买的资产余额为18.17亿美元。
2014年1月在纽约联储网站“LIBERTY STREET经济学”博客上,有人贴出了一篇短文《历史的回响:少女巷,如今商业波浪泛起之地》,描述了“少女巷”名称的由来和历史的变迁,从很文艺的角度对公众进行了不动声色的宣传和沟通——这是日益被全球中央银行所重视的沟通技巧中,在深奥专业理论和复杂金融实践之外,有着浓厚文艺色彩的另一种沟通技巧。
400多年前,在荷兰人占据时期,这里是荷兰来的小姑娘们的浣纱之地,因而得名“少女巷”。有趣的是,附近还曾有条名为“花花公子”的小巷,当荷兰小姑娘们出来洗衣时,年轻小伙子们在那里流连打趣,不过现在已经找不到它的踪影了。1664年,当英国人占据曼哈顿岛时,少女巷的名字被保留下来,只是将荷兰语的拼写改为了英语拼写。随着19世纪开始的城市建设,在休斯顿街往北,以网格设计的街道大多被冠以数字来命名,横平为街,竖直为道,冷静准确的数字取代了以故事、河流、家族、皇室、显赫历史人物为街道命名的传统。诗歌中所描述的“闪耀着晨光、潺潺流过绿色河岸的小溪”,被城市建设者覆盖起来,今天仍在寸土寸金、庄严而阴郁的曼哈顿高楼下,暗流涌动。
400多年来,在不断改变的城市进程中,少女巷自身的功能定位也在不断变化中。少女巷见证了纽约曼哈顿岛的风云变迁,见证了从田园牧歌到商业暗流的涌动,见证了从闪耀的钻石贸易到纽约联储地下黄灿灿的金库,也见证了美国政治格局中首都的历史变迁。地利和历史的结合,使得少女巷不仅成为很多影视和文学作品中的故事场地,而且成为艺术、文化、历史事件的实际场景。
1712年4月6日,在少女巷发生了纽约城市(当时被称为“新阿姆斯特丹”)历史上第一次的奴隶暴动,8个白人死亡,伤者甚众。1784年托马斯·杰斐逊到访纽约时,曾经住在当时位于少女巷19号的一家客栈。1790年3月,这位47岁的新任国务卿,在担任美国驻法国外交使节5年后,来到了当时的美国首都——纽约,以年租106英镑租下了位于少女巷57号的一栋“很一般的”房子。虽然租住时间不到半年,但这段时间中他创立了美国第一个负责专利的办公室,提升了美国和欧洲的外交关系,更重要的是在1790年6月20日,时任财长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詹姆士·麦迪逊来少女巷的一次家宴上,三人促成了美国首都的变迁,政治中心从纽约搬到费城,10年后再搬到位于波特马克河岸的华盛顿特区,直到今天。从更长远的历史来看,这次晚宴促成了美国在国际社会中逐步建立信用,奠定了美国公共债务可持续性管理的基本框架,更促进了纽约继欧洲的阿姆斯特丹等城市之后逐步成长为以私人部门为主的资本市场和国际金融市场。
美国的公共债务可以追溯到独立战争时期。1776年,一个10人小组负责通过发行“贷款证”(颇有点类似今天的债券)为战争融资,当时的债权人主要是法国和荷兰政府。之后10人小组逐步演变为金融部,1782年时富有的商人议员罗伯特·莫里斯被选为第一任的金融部长。新任金融部长要求部下报告政府的债务水平。由此以后,财政部向总统报告年度财务成为惯例。到1783年1月1日,新建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公共债务余额为4300万美元。1783年,国会赋予联邦政府征税权。但到了1785年,联邦政府依然收不抵支。当时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四处游说,鼓动宪法制定者们制定措施,确保政府履行对债务的还款义务,从而确保公众对新成立的联邦政府的信心。1789年9月2日,国会同意成立“国库部”,并任命34岁的汉密尔顿成为第一届财长。作为美国建国者之一的汉密尔顿,有着深厚的经济、政治哲学背景,是华盛顿总统的心腹知己;同时也是美国第一批的宪法律师之一,参与起草了一系列的联邦文件,对宪法进行权威解读。在经济主张上,汉密尔顿强调联邦政府的权威。曾说过“国家债务,只要不过分,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幸事”。
1789年通过的美国宪法虽然赋予了新成立的联邦政府税收权利,但单单外债支出压力和联邦政府自身的支出已使财政入不敷出。1790年,据汉密尔顿的估计,当时的公共债务余额已经达到7710万美元。寻找新的税收来源成为年轻的财长汉密尔顿的当务之急。1790年,汉密尔顿在《关于公共信用的报告,1790年1月9日》中提出以下建议:从境外融资、发行新的联邦债券,联邦政府通过发行联邦债券承接各州在独立战争时期欠下的债务作为联邦债务,为此赋予联邦政府新的征税权等。当时外债的主要债主是法国、荷兰和西班牙,内部所有州各自的债务加起来为2500万美元。汉密尔顿认为,他的上述建议有助于美国政府在国内外建立起自己的信用记录,而可持续的、良好的还款记录对新成立国家的荣誉和繁荣至关重要。
建议的前两条没有受到太多反对,但是关于联邦政府承接各州在独立战争时期欠下的债务并赋予联邦政府新的征税权这一建议,受到了一些部分州的强烈反对。如果回忆起独立战争的导火索之一就是当时英国对新大陆税收不公,就不难想像如果联邦政府要开征新税种,可能面对的争议该有多大。
另外,各州债务持有人结构复杂,除了农场主、士兵等原始购买人外,也有一部分在战争期间以低于面值价格购买到地方债的投资人。如果精明的商人1786年买入一些州的债务,当时面值100美元的贷款证市场价格为15美元,并在汉密尔顿建议通过后卖出(1792年,市价为121.50美元),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回报。但反对意见更直接的原因是当时不同州的债务水平参差不齐。一种说法是,例如得拉华州当时有5万美元债务,南卡罗莱纳的债务有500万美元,南方的一些州,例如弗吉尼亚州,已经基本还清了债务。债务负担较轻的州认为,如果实施汉密尔顿计划,相当于联邦政府用从本州获得的税收补贴了其他州的债务。因此,来自弗吉尼亚州的詹姆士·麦迪逊,每次在国会投票中都极力阻止该建议的通过。经过了长达数月的博弈,在少女巷的这次家宴中,意见不同的双方终于达成了妥协意见:费城将取代纽约,在未来10年中成为美国首都;为了安抚南方诸州,位于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之间的波特马克河岸的一座新城将成为美国首都的永久所在地。首都南迁,作为麦迪逊同意汉密尔顿财务计划的要价。汉密尔顿获得了宾夕法尼亚州(费城所在州)议员和波特马克河所在州的四个议员的赞成票。
这场家宴促成了美国1790年两个法案——《美国政府临时和永久所在地法案》和《关于内债的融资法案》以微弱优势通过。经过国会审核的联邦政府最终从各州承继过来的债务为2150万美元。汉密尔顿以新通过的融资法案,解决了外债的借新还旧,到1795年时完全还清了对外国政府的欠债,摆脱了外交尴尬,进入到当时私人部门为主要债主的荷兰等欧洲资本市场筹资;1791年先后创立了注册资本金为1000万美元的全国性银行——美国第一银行,创立了铸币厂;发展了本土以私人部门为主要债权人的资本市场。至此,后人所谓的“汉密尔顿计划”基本功成。1803年联邦政府收购路易斯安那州时,所用资金基本来自欧洲和本土资本市场。从对国内各州的影响看,将各州的债务转给联邦政府,短期看有助于各州降低本州的税率,例如马里兰州、宾夕法尼亚州、纽约州、弗吉尼亚州和马萨诸塞州的税率都有所下降,各州可专注于经济发展和增长;从长远看,后来联邦政府所加的税事实上将独立战争期间的债务在各州之间按照人口平摊了。
关于纽约的导游书册中,有介绍纽约曾经是美国首都,但都语焉不详。如果游历过费城的“独立宫”,结合托马斯·杰斐逊在纽约少女巷的一顿晚宴上所达成的博弈结果,历史的片段像完成后的拼图一样,逐渐立体鲜活起来。那些书上没有写到的是,在那次晚宴上,汉密尔顿同意将弗吉尼亚州的税收降低150万美元,这在当时可是不少的一笔钱。11年后的1801年3月,杰斐逊成为在新建首都——盛顿特区第一位宣誓的总统;杰斐逊当总统时,他的财长艾伯特·加勒廷是汉密尔顿财政思想的主要反对者,主张财政第一要务是降低公共债务,到1811年时,美国的公共债务下降到了4520万美元。杰斐逊从总统位置退休后,回到家乡致力于教育事业,之后才有了弗吉尼亚大学的发展壮大。后来,汉密尔顿因为一件意外而英年早逝,其墓穴就在正对华尔街的圣三一教堂墓园中,白色墓碑下的汉密尔顿依然关注着他所青睐的华尔街和街上发生的风云变幻,关注着他所创立的第一家全国性银行,在多次复杂收购兼并之后如今已然被命名为NY BANK MELLON的沧海桑田。
老房子如今已然不在了,不过1929年纽约家庭保险公司在原先少女巷57号的老房子所在地的墙上立了一牌匾,写着“1790年3月21日,时任华盛顿总统第一国务卿的托马斯·杰斐逊到访纽约,曾居住于此”,让历史迷们缅怀一下那个风华绝代历史时期的历史人物和那些富有戏剧性的历史真实。其实,杰斐逊真正搬到此地是当年的6月2日。两周多之后,就有了那段成为史话的家宴。据杰斐逊的书信和日记记载,杰斐逊对于纽约这个住处的建筑和陈设都不太看得上,可能还是更喜欢家乡弗吉尼亚州的故居MON-TICELLO吧。但1923 年在纽约成立托马斯·杰斐逊纪念基金会时,在公司登记执照上签名的绝大部分却是纽约人;也正是这个位于纽约的基金会后来买下了MONTICELLO,将其转变成“国家性质的参拜胜地”。如今,美元5分硬币的背面即是,在大街小巷的商业交易中被反复使用。汉密尔顿的头像被印在美元10元现钞上,据称是印在钞票上唯一一位没有担任过总统的领袖级人物,大概是美国财政部对第一位财长的致敬吧。
1820年左右,少女巷成为继百老汇大街之后首批有煤气路灯的街道。1827年在少女巷上建起了带有天蓬、被称为“纽约廊”的购物中心。可惜,1835年的大火中,少女巷附近的674座建筑被付之一炬。19世纪末期,开始火起来的是逐步在少女巷形成的钻石区,少女巷一度成为纽约珠宝交易的代名词。今天在百老汇大街和少女巷交叉路口还能见到波特曼钟,虽然不是1899年的原版,但依稀可追忆当年钻石市场的繁华。据称这座钟的技术非常有创新意义,不仅有备用电池,而且是夜光表——钟表中隐藏了一个电灯,晚上可照明。20世纪20年代开始,随着一大批金融和保险公司的进入,这里的房地产价格开始不断上升,珠宝商们不得不向北移到今天的中城,即纽约47街附近,以至于1925年一本房地产的指导手册曾将47街称为“纽约的新少女巷”。
400多年前的少女们可能无法想像,平日浣纱的小溪,有一天会成为全球金融界关注的焦点,成为应对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中众多超常规支持项目的操盘地。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纽约黑帮》的结尾,闪回了曼哈顿下城近百年的变化,从木制房屋到数层高的楼房,到巨大的如大教堂般肃穆的布鲁克林大桥。从20世纪初英国女小说家阿梅莉亚·伊迪丝·巴尔的小说《少女巷的小姑娘》所描述的1791年时林荫道上走着伟大人物的少女巷,到本文作者所处时代——距离少女巷不远处已经建起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成就着纽约傲然全球的标志性天际线,楼宇之间的树荫已然不再。
城市外貌的剧烈变化中,那些发生在街巷中的真实故事,令人唏嘘深思。历史之所以有趣,读历史之所以可以丰富人生体验,可能正是因为在这些阅读和行走之后的感慨和解读吧:以时间度量历史,数千年的文明令人骄傲;以张力度量历史,在有限时间内的变迁强度和深度,同样促人深思。
100年前,美国文艺女青年路易斯·摩根·思尔写下追思17世纪纽约风光的田园诗后,乘船到了巴黎,之后再未回过纽约。(完)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2014年4月11日(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