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钱荒下6月20日:银行交易员惊呼真觉得抗不住了

郜艺 朱宝 郭晓菲 |2013-06-27 18:30632

银行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过去每每遇到资金紧张的情况,央行总会释放资金,银行已经对央行形成了一种惯性的依赖。胡卫平和他的同事们6月初还听说多家中资银行联合在北京请求央行进行逆回购,大家以为央行答应了,当天Shibor还降了不少。

  向人们提供金融服务的银行为什么突然没有钱了?载入史册的6月20日这一天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CBN记者 郜艺 朱宝 特约记者 郭晓菲

  一直在流水的龙头突然被拧紧了,这引发了一场慌乱。

  若干年后,当人们回头望去,会发现中国金融史上显示着不可更改的一天:2013年6月20日。

  “钱好像突然凝固住了。”中国东方资产管理公司资金交易处处长王自强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王自强称得上是一名资深的银行间市场交易员,他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曾经历过无数资金紧张的时刻,比如他时常挂在嘴边的6年前的一幕,他作为逆回购方创造过7天回购利率15%的记录。

  但是,6月20日发生的一切刷新了他所有的感受。交易员圈子里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氛,电话中、聊天工具里,交易员们不计成本地向其他机构借钱,“往常或多或少都会借到一些,但是当天的情况是市场上根本没有钱。”

  北京一家商业银行的银行间债券交易员在微博上写到:“从业以来,今天真的觉得扛不住了。铁打的心都经不起这种折磨。”

  当天11时30分发布的上海银行间同业拆借利率(Shanghai Interbank Offered Rate,简称为Shibor)的隔夜利率,已升至14.33%,创造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记录,而一个月前的隔夜拆放利率仅在4%左右。

  这个让行外人士感到陌生的概念迅速在街头巷尾得到普及和热议。简单讲,隔夜拆放利率是一家金融机构向另一家机构借钱,第二天还钱时所要给予的利率。这个银行间的交易市场利率是一种风向标,Shibor的高企意味着金融机构极度缺钱或惜贷。

  向人们提供金融服务的银行没有钱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6月20日这一天带来更多慌乱感的是几家大银行的传闻。

  早在6月初,光大银行就被传出无法支付兴业银行一笔大约60亿元人民币到期贷款,光大被描述为资金最为紧张的银行。很快,类似的传闻又发生在中国银行身上,尽管官方很快否认了这个消息,但这仍然引发了许多猜测。

  资金紧张的态势一触即发。19日和20日的银行间拆借交易时间都临时延长了半个小时,据称这两天有银行破了存款准备金标准。而工商银行在23日的系统意外发生故障也加重了钱荒的猜测—等待取钱的人挤满了大厅,人们不解它的系统为何选在这个时间升级。

  “我们银行下令资金只能进不能出。”一名供职于四大行的一线职工对《第一财经周刊》说。20日下午,总行紧急发公文要求加强流动性管理,做好头寸管理。而本来6月20日说好要放的对公贷款,却一直到下午4点半还没有得到总行的最终确认。“总行同事的座机和手机都打不通,最终到了下班时间还是没有放款。”

  一名来自地方商业银行的信贷部门员工透露,最近银行在内部下发通知,要求各分行近期尽量避免大额走款,本来分行管理部就能批下的对公贷款,要到总行计财部审批,还不一定能批下来。这家银行中许多一两个月前审核通过的贷款都还没放出去。而个贷的放款时间就更长了。持续的资金压力已经迫使一些中小银行重新评估贷款条件,一些有足够的抵押物的贷款人仍未能获得贷款。

  不仅仅是普通民众对此感到错愕。

  几天来,兴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鲁政委不断接到来自海外的询问电话,外界在谈话间表达了忧虑,“中国的银行业是不是要发生危机了?”因为这个吓人的数字以及中国银行业和媒体陷入一片混乱的状况,像极了美国金融危机时雷曼倒闭前的场景。

  “这样的情况(指类似雷曼倒闭)并不会真的出现。”鲁政委对《第一财经周刊》解释。

  因为中国并不缺钱。目前银行缴纳给央行的存款准备金率高达20%,并且一直以来,中国的货币供应不是过少而是过多。

  这一点,从M2与GDP的比值可以看出端倪,它可以间接反映出投资效率。M2称为广义货币供应量,是反映社会货币供应量最常用的指标,包括流通中的现金、支票存款、转账信用卡存款,以及定期存款、债券和理财。它体现的是市场的现实和潜在购买力。按照今年7.7%的GPD增速和2.1%左右的CPI,M2的合理增速应该在13%左右。而M2从今年1月开始每月的同比增速都在15%以上,3月份之后M2还持续突破100亿。

  中国的货币蓄水池里有水,而且有很多水。央行站在最上游,政府决策层通过它来传达货币政策,从而控制钱的流动性。央行把水放到国有商业银行和股份制银行,再流向企业和个人。

  每年6月都是银行缺钱的时候。每到3月、6月、9月和12月这些季度末、半年末和年末时,银行的存贷比、资本充足率、动态准备金等多项指标都要被审核,央行也会根据审核结果来制定接下来的贷款额度。因此这些时候银行总会忙于拉存款,这会反映在理财产品利率上升,以及银行间拆借利率上升方面。

  今年,更为雪上加霜的还有美联储主席暗示美国即将退出QE(量化宽松政策),这导致热钱不断从中国撤出,热钱对人民币升值的期望也在降低。美国近几年推出的前两轮QE正是导致大量热钱流入中国的主要原因之一,外汇占款的提高正是近几年国内市场货币供应增加的主要渠道。

  近几个月,外汇占款一直在减少,前4个月新增外汇占款分别为6836.6亿元、2954.3亿元、2363亿元、2943.5亿元,5月降至668.62亿元,自去年12月以来第一次下降到1000亿以下。新增外汇占款的骤降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市场流动性趋紧,也变相拉高了资金价格。因此自5月下旬以来,银行间市场的流动性呈现出明显趋紧的态势,隔夜利率从3.35%最高升到了7%至8%。

  与此同时,中国不断扩张的理财产品规模已经达到13万亿,其中约1.5万亿会在6月到期。

  但这些原因都不足以导致20日慌乱一幕的发生。

  “5月底Shibor的隔夜利率就已经飙高了,但大家都没当回事,都觉得扛几天就过去了,以前每次都是这样。”一家外资银行的交易员胡卫平告诉《第一财经周刊》。

  银行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过去每每遇到资金紧张的情况,央行总会释放资金,银行已经对央行形成了一种惯性的依赖。

  这与中国政府直接垄断和控制金融业有关。

  在过去几年里,中国一直都是靠信贷增长刺激经济发展,尤其在2008年全球危机之后,据信用评级机构惠誉的数据显示,中国的信贷占GDP比率在5年内从75%上升至200%,从9万亿美元上升至23万亿美元。这个扩张速度远超过1980年代末日本信贷最高峰时的速度,也超过了韩国陷入1998年危机前四年里的放贷速度。美国的次贷危机爆发前这个比值大约为40%。这些经济危机都是由过度信贷未流向实体经济而造成的。

  在一个正常的情况下,钱应该流向实体经济,即企业获得银行的贷款进行生产经营,再发工资给个人;个人则通过消费将钱流回企业,这才是一个健康的经济模式。

  而目前中国的情况是,很多钱没有如预期进入实体经济,而是留在金融系统里空转套利—尽管央行印了很多人民币,但钱沉淀在一些诸如地方政府债务、虚拟票据、房地产等领域。

  政府对金融业的直接垄断和控制,保证了大央企更容易获得银行贷款,它们用廉价获得的贷款去投资房地产、股票及高利贷等投机市场。而受到全球经济下滑以及人民币升值影响的出口型企业,由于几乎已经没有利润了,它们通过出口销售额向银行申请做授信贷款,然后把这笔钱投到投机市场中。而出口数据本身也存在着假出口的情况,香港与内地海关的贸易顺差中很多都是因为热钱通过香港进来套利,从企业走账。

  最需要钱的中小企业依然融资困难。这也直接导致了实体经济活力不足。汇丰银行公布的6月中国制造业PMI已经回落至48.3,创下9个月新低。

  更引人担忧的是巨额的地方政府债务。过去几年,通过政府支出渠道发放的地方债和城投债已经高达12万亿。这些项目多数是地方政府和银行互为担保投向了规模庞大却不能产生收益的基础建设项目,或者可能投到了收益低、坏账率高的上市公司。

  这是中国政府为刺激经济而不断加码政府投资行为的一种负面产物。一些外媒认为这些庞大的地方政府债务已经对中国经济构成威胁。

  参与信贷泡沫的另一个角色则是影子银行,它们在2010年之后开始迅速膨胀。这不仅包括银行的一些表外业务如理财产品,也包括一些信托、小贷款公司及民间金融机构。据中国社科院研究,2012年年底影子银行的规模已经达到20万亿,占到了银行总资产的16%。

  由于脱离银行的监管,影子银行投资的项目因为追求高收益而存在更高的风险,这些项目往往通过“庞氏骗局”不断发新债来偿还旧债,事实上违约的情况也曾发生过。

  银行间市场近年来的快速发展,也使得银行可以通过同业拆借以很低的成本从金融机构快速获得大量资金,再通过杠杆投资和期限错配将资金投入其它类似影子银行的高收益市场。只要合理安排好到期资金计划,通过循环往复的交易,银行就可以实现套利。银行的同业业务规模现在已占据银行资金的10%左右。

  这些有关调整未来大方向和改革的压力,最终降落在胡卫平和他的同事及同行身上。

  他们从5月底就开始盼望央行进行逆回购或者降低存款准备金,但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与之相反,他们看到了许多来自中央决策层面的强硬信号。李克强在多个场合提及了防范金融风险的重要性,但对增强货币流动性则只字未提。6月18日和20日,央行分别发行了3个月期20亿元中央银行票据,对于缺钱的银行再次造成心理打击。

  中央银行票据,简称央票,是央行为调节商业银行超额准备金而向商业银行发行的短期债务凭证。发行央票意味着进一步回收流动性。

  英国《金融时报》和美国《华尔街日报》评价说,在紧张的流动性之上释放这一信号,传递的是进一步改革的信号。

  但这一动作却让中国的银行们措手不及。

  胡卫平和他的同事们6月初还听说多家中资银行联合在北京请求央行进行逆回购,大家以为央行答应了,当天Shibor还降了不少。

  但此后迟迟不见央行逆回购的胡卫平终于觉得势头不对了,连资金最充足的五大行也不再放款了。6月18日央行再发央票后,胡卫平立刻开始不停平仓、止损。隔夜利率就是银行间产品利率的参照基准,也是债券交易员的资金成本。比如之前利率在3.35%左右的时候,可选择的债券产品很多,但当成本到10%以上,几乎卖什么都是亏损的。

  外资银行的资金没有那么雄厚,风险控制较严,固定收益部的止损线较低,而且还会有两次警告。伴随着Shibor的不断飙升,胡卫平所在的交易台的主管不停发出感叹说,太吓人了,感觉像是要崩盘了一样。

  胡卫平试图用中国人民币利率互换(IRS)产品做对冲,但因为大家都看涨没人卖出,偶尔出现一个卖出,大家都会疯抢,导致IRS的价格也在飙升。

  尽管从今年2月—新任政府换届—开始,中央决策层通过各种座谈及政策来表达“未来不能再依靠信贷增长刺激经济”的决心,并不断在房地产信贷政策上进行紧缩,但至今货币政策并未有大的改变。

  鲁政委认为此次Shibor的意外创纪录,与“市场没有跟上央行的政策方向”直接相关。

  “如果央行像美联储一样更早更清晰地传达政策方向,银行可以早些做准备,就不会发展到这么疯狂的地步。”鲁政委说。

  这场人为制造的慌乱的影响仍在继续发酵。

  6月24日沪市收盘,上证综合指数下跌了5.3%,至1963点,创下了自2009年8月31日以来的单日最大跌幅。银行业股价领跌,受到货币流动紧缩直接影响的飞机制造、有色金属及煤炭等领域公司的股价也大幅下滑。一夜之间,中国股市又跌回了2012年12月3日的水平。

  银行突然不计成本地借钱也引起了货币市场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20日当晚几乎所有基金公司的固定收益团队都在加班,因为货币市场基金的赎回潮提前来了。流动性安排不足的货币基金不得不亏损卖出手中的债券,基金爆仓的消息也不断传出。

  债券市场也受到了牵连。最近银行或者企业要发债也变得十分艰难,就连两周前一年3.5%的国债都没人要而流标了。农行发的半年期债也流标了。

  如果央行坚持不出手,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紧张的情况还会持续。6月25日银行要缴纳存款准备金,6月30日则是金融系统的中期大考核。“Shibor继续高下去最终会增加企业的融资成本。”鲁政委说。

  为了避免月底会有大客户赎回资金,虽然胡卫平所在的外资银行暂时有多余的现金流,但他已经接到了领导的通知不能放款进行同业拆借。这也是现在许多即便是不缺钱的银行也不愿意放款的原因。而这只会让这个市场变得更慌乱。

  胡卫平大概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一天。“上半年白干了。”他说,“所有的收益都在这一天抹平了。”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胡卫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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