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亚洲银行竞争力排名研究报告 系列访谈之一

    学术支持：香港中文大学工商管理学院 上海交通大学

    数据支持：电子科技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

    “2008年亚洲银行竞争力排名”的访问调研工作已经全面展开，8月20日，在印度驻广州总领事馆的协助下，香港中文大学工商管理学院与《21世纪经济报道》项目研究团队与广州、深圳地区的部分印度银行家展开了一次深入的对话。

    11.2亿人的印度是一个神秘的国度。他们深度参与全球最先进IT技术的发展，也有着全世界最多的2.4亿贫困人口；他们采纳西方民主代议制政体，却曾经在1969年对全体民营银行进行过国有化；他们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却有着22个独立的股票交易所；他们的经济改革比中国慢了10年，但是股票的流通市值却相当于GDP 80%，是中国的4倍；他们的商业贷款35％给国有企业，65％给私人、家庭和私营企业，中国刚好颠倒，70％给国有企业，30％给私人；他们的银行有着繁重的社会责任，必须将银行账户开到每个农村家庭，却成功将银行的不良资产比率控制在5%的水平。

    如果访问者有什么最被打动的，那么莫过于是印度银行家对于印度银行体系的由衷认同以及发展信心。参加对话者应可以相信，这绝不是缘于外交辞令。

    对于这个国家干预色彩极浓的印度银行体系，我们看到的是，银行家对其的认同乃至热爱，从对话中可以发现，他们深刻地认识到政府叫银行深入农村、深入中小企业的理由——“别指望民营、外资银行会去做这些事情”。而这一点可能也是全世界最大、最负盛名的弱势经济体小额贷款(Micro Funding)得以生生不息的原因吧。

    另一点值得钦佩的是，这个国家的银行家明白植根于国内发展的意义：“印度的银行主要专注于国内，专注于支持国内经济的发展，我们很少对外投资，目前，这还不是我们的重点，所以，这次美国次按危机对我们影响很小，我们只有两家规模较小的民营银行持有很少次按资产，大型的国有银行完全没有次按资产。”

    正如他们所言，一个发展中大国的银行有太多国内的事情需要去做：“‘领军银行’必须打电话联系每个家庭，走到每一个农民的家里去为他们开银行账户——即使他们存在账户里的钱是零。”

    以上的发现或许仅是我们了解的印度银行业冰山一角，但是，在西方金融话语权太过强盛以及西方金融切实经历重大危机的今天，这已足以激发我们的诸多思考。

    衷心地感谢参加本次座谈会的印度驻广州的总领事BAMBAWALE、副领事ARORA、总领事助理曾广斌、印度银行(Bank of India)深圳分行行长KRISHNAMURTHY、印度友固银行(UCO)中国首席代表PALANIAPPAN，以及香港中文大学工商管理学院何佳教授、苏峻博士、翟伟丽博士。
   
    地方性“领军银行”制度

    “印度银行业的发展基于地域，不同的省都有相对专属于自己的银行，我们称它为该省的‘领军银行’(Leader Banks)。”

    BAMBAWALE：我们邀请的印度银行家主要是因为我看到他们的银行也在《亚洲银行竞争力排名报告》的研究范围之中，我希望何佳教授以及你们的团队可以与这些银行家建立直接的联系。

    何佳：为了这个竞争力研究，我们过去两年已经访问了很多位印度在香港的银行家，我们发现很多现象在中印两国的银行中都共同存在着，例如，我们香港的同事在访问时得知，在薪酬结构上，印度国有银行高管的收入要比私营银行低很多。这个差别在中国也存在，我们很关心印度两类银行高管的收入差距究竟有多大。

    中国业界对于印度银行业所发生的事情也非常感兴趣，例如印度银行业对农业、中小企业的小额贷款(Micro Funding)做得很好，在世界上很有名。我们为这次访问准备了11个书面问题，我心中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希望与各位做深入的交流。

    《21世纪》：目前印度的银行持有5000亿美元规模的存款，银行资产占全国金融资产的3/4，过去10多年来，这个行业在规模上稳步增长，总存款年均提高18%，前述成绩的主要推动因素是哪些？

    KRISHNAMURTHY：首先，印度银行业的发展与中国基本上类似，银行业的发展更多是由经济发展在推动着，而非银行业推动经济发展。

    就像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始于制度层面的改革开放一样，印度经济的发展则始于其“绿色革命”(即1967-1968年发生在印度的“绿色革命”。当时印度开始了靠先进技术提高粮食产量的第一次试验，结果粮食总产量大幅度提高，印度农业由此发生巨变)。从那以后，我们的银行得到了快速发展。

    印度的银行与中国的银行又有着很明显的区别。在中国，你们可以发现专注于某些行业的银行，如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工商银行，而且这些银行的业务覆盖整个中国。

    印度则没有，银行的发展基于地域、基于不同的省，在印度，有如广东省之类的省份，都有相对专属于自己的银行，我们称它为该省的“领军银行”(leader banks)，如今天会议在座的Palaniappan先生来自印度友固银行(UCO Bank)，它们是印度东部Kolkata省的“领军银行”，在该区域，它们绝大多数业务都居于主导地位；我来自印度银行(Bank of India)，总部在孟买，我们的业务主要在印度的西部。

    我们每个省份都有自己的核心发展任务，省份间有不同语言、文化、经济重点，所以，每一个省的银行都会相应按照自己的模式去发展，以支持各个省不同的产业重点。

    1969年之前，印度有很多银行都是私营的银行，在1969年，他们全部被国有化，此后，政府对于银行该做什么、怎么做都进行了引导。我前面所说的“绿色革命”主要是引发的农业发展，在“绿色革命“时期，印度政府主要是引导印度的银行增加农业领域的贷款，集中地对农业进行了支持：每一处偏远地区、每一个村庄必须有一个银行分支，银行业务必须到达那里。为此，印度的银行在规模上很像中国，不少银行有4-5万名员工、2000-3000家分行。

    在农业的“绿色革命”之后，印度的工业革命(Industry Revolution)也随之到来，我们发展的焦点在于小型工业，中国的银行现在强调中小企业融资，我们很久以前就很关注这个领域。

    总的来说，印度要求银行业必须发展出符合所在地特色的“地方性银行制度”(Local Banking System)。每一个印度银行都对自己所在省份的产业有支持任务，例如在重点发展工商业的省份，银行则需要重点支持工商业，而在重点发展农业的省份，银行则需要重点支持农业。

    农村金融不指望私有银行

    “圣雄甘地的理念影响深远，印度政府要求每一个家庭必须有一个银行账户，每个省的领军银行必须打电话联系每个农村家庭，必须走到他们家里去，为其开银行账户——即使他们存在账户里的钱是零。”

    何佳：印度民营银行发展的情况如何？

    KRISHNAMURTHY：在1969年的国有化之后，尽管政府后来也允许发展国有银行之外的银行，但他们市场份额非常小，你们可能都听说过我们的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他有一个自我发展的理念：我们的发展不应该依靠任何其他人，我们必须自力更生，自我发展。这也形成我们银行业发展的理念。

    PALANIAPPAN：我们在每一个省的“领军银行”要负责支持所在省份经济发展的主要责任。

    领军银行由政府提名，所有的国有银行都被赋予这样的责任，如果你的银行在某一省占了主要的市场份额，你便变成了这个省的领军银行，政府要求每一个家庭必须有一个银行账户，领军银行必须打电话联系每个家庭，走到每一个家庭里面去为他们开银行账户——即使他们存在账户里的钱是零。

    在农村中，印度的情况很像中国，原先很少人会相信一个银行，农民宁可把钱藏在床底下，也不把钱存到银行。所以我们的银行职员必须走到每一个农民的面前，向他们解释银行是值得信赖的。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来银行开户，把钱存进银行，同时也会向银行申请贷款。

    为了国家整体经济的发展，我们的政府认为每一个省都应该有一个领军的银行，这并不意味这我们的银行就没有竞争。即使你是这个省的领军银行，其他的银行也照样可以进到这个省来发展，只是非领军银行就不会有领军银行的责任。

    三个人一家农村分行

    “一个支行长、一个助理和一个办事员，每个农村的分支只需三个人，不像中国，一开分行就需要几十人近百人，在这样的组织方式下，我们用了很低的成本，在每一个农村地区开起了分支机构。”

    《21世纪》：刚才你谈到领军银行要负担的社会责任，他们要在3、4级的小城市和偏远农村地区开分支机构，这种责任会否使得银行承担很大的成本压力，他们的成本收入比率会否很高呢？

    KRISHNAMURTHY：不会，我们能很好地控制这个问题。尽管我们必须在村庄中开分支机构，但是每一个机构并不需要很多人。我们每个农村的分支只需要3个人，一个支行长，一个助理和一个办事员，不像中国，一开分行就需要几十人近百人。在这样的组织方式下，我们用了很低的成本，在每一个农村地区开起了分支机构。

    《21世纪》：在此类支行工作的人是什么样背景的人呢？这其中有无兼职为银行工作的人员？

    KRISHNAMURTHY：不，三个人都是全职员工。助理和办事员必须中学毕业，分行长则必须取得大学学历。

    国有银行的董事会

    “政府提名的银行董事很多来自其他行业，包括教育、卫生、工业等，银行的普通员工则通过工会占有董事名额，这种结构决定了银行的企业社会责任会得到履行。”

    《21世纪》：印度国有银行的改革进展得如何？

    KRISHNAMURTHY：在银行的国有化之后，我们的政府现在允许把大约25%银行的股权卖给公众，我们一些银行已经公开上市，发行了股票，银行的雇员也可以持有银行的股票。

    在印度本地的银行系统中，董事会包含来自政府、公众股东、高管人员、普通雇员的董事，普通雇员通过工会产生他们的代表，政府提名的董事多数来自其他的行业，包括教育、卫生、工业等其他社会行业。银行的业务都必须咨询董事会，银行也通过这样的机制负担起企业社会责任，这也是目前中国的银行所关注的一个重点。

    何佳：印度国家银行(State Bank of India)是印度最大的银行，它在规模上对于其他银行有压倒性的优势。能否向我们介绍一下印度国家银行结构，包括它的股权结构、市场份额以及董事任命的情况？

    BAMBAWALE：该银行政府持有75%的股权，另外25%公开发行，很多董事会成员由政府提名任命，其他部分董事的一些来自公众股东以及雇员。

    KRISHNAMURTHY：印度国家银行的市场份额应该在50%以上。

    何佳：这与中国不同，中国的情况是我们有4-5家很大的国有银行，但没有一家相对于其他几家在规模上是有压倒性优势的。

    BAMBAWALE：这个与1969年印度银行国有化有关系，直到1990年代中期，我们政府才开始向公众出售一部分银行股权，但是现在印度政府仍然持有20家国有银行的大部分股权。不过现在情况又有些改变，我们回过头来，希望更多地让市场去决定银行的运作，所以，我们将国有银行的25%股权销售给大众，可能在未来几年，额外的10%-15%股权会被销售给市场中的私有股东。

    KRISHNAMURTHY：印度国家银行早在英国统治时期就建立，当印度在1947年独立之后，印度政府将其回归，其他私营银行则是在1969年被国有化，变成国有银行。印度国家银行在1950年代所占市场份额高达90%，现在份额在慢慢下降，已经降到50%，现在私营银行、外资银行都来了，另一些国有银行也发展起来了。

    外资行永远不会成为领军银行

    “他们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利润。在印度，外资银行只在大城市经营，他们不会跑到小村庄去。但我们要求‘领军银行’必须贷款给中小企业、给农村地区——即使不能从中获取利润甚至于收不回贷款。”

    何佳：竞争在银行的业绩增长上扮演重要的角色，过去这些年，很多外资银行都在印度发展其业务。你认为他们将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是否对于印度银行的发展有所贡献？在印度，外资银行可以变成一个领军银行吗？

    PALANIAPPAN：外资银行永远不会变成一个领军银行，为什么印度政府在1969对银行业进行国有化，是因为我们感到，私有的银行部门很难支持我们国家经济健康发展。当时的银行都是私有部门在运作，他们只支持私有工业，我们社会的发展要求我们对银行进行国有化。

    外资银行与我们原来的私有银行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经营的唯一目的就是追逐利润。如果他们的银行必须在农村运营，那么他们的利润就没有那么多。在印度，外资银行只在大城市经营，他们不会跑到小村庄去。但我们的“领军银行”必须在小村庄中运营，每4-5个村庄必须配备一个分支行。为此，外资银行永远不会成为印度的某个省份的领军银行。

    印度政府很重视根据自己国家的情况发展经济，很重视支持小型村庄和中小企业的发展，为此，我们政府要求“领军银行”必须贷款给中小企业、给农村地区——即使他们不能从中获取利润甚至于收回贷款。领军银行制度不意味着垄断，其他银行在其各个省份开展业务。但是领军银行确立了银行社会责任的载体。

    KRISHNAMURTHY：外资银行当然带来了一些好处，比如德银、花旗、汇丰等，他们有很强的全球网络，我们的银行则从一个很低的层面起步，一开始发展时，我们的银行有很多手工的操作，但四五年前，我们的银行已经100%的计算机化，到去年，我们的银行已经实现了完全的联网。

    但是，外资银行为了寻找利润而来，他们花费了大量的资金来建设其银行业务，印度的银行不会用大量的资金去建设银行业务。我们有自己的一套发展体系，也不像中国的银行在资产规模上会取得巨大的发展，印度的银行在资产上不会发展得像中国这么大。

    你们可以发现，印度的银行主要通过人力投入去发展，而不是主要通过资金力量去发展。

    中国区分行制胜之道

    “目前只有印度的银行来中国开分行，还没有中国的银行去印度开分行。但很多印度公司都到中国发展，很多中国公司也去印度，这些人就会跑来问我该怎样去开展生意。”

    何佳：所以作为一种人力投入，你来到了中国(笑)，那么，现在你们在中国的发展策略是什么？

    KRISHNAMURTHY：我们在深圳已经有了一家分行，本周印度银行刚刚得到了中国银监会的批准，我们将可以在北京开设一家分行，在2010年之前，我们将把北京的分行建立起来。我们的深圳分行建立于2006年，不过现在我们还不能做人民币业务，我们只能做港元和美元业务，人民币业务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否则我们的业务就无法到达你们，你总不会单独来我们这里开个美元账户吧？

    何佳：相对于其他的外资银行，你们的比较优势在哪里？

    KRISHNAMURTHY：我们的优势基于我们所在的国家——印度。印度现在经济发展很快，很多印度的公司都到中国来发展业务，同样地，很多中国的公司也很希望去印度发展业务，这些人就会跑来问我该怎样去开展他们的生意。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只有印度的银行来中国开分行，还没有中国的银行去印度开分行，中国银行在1960年代的时候曾经在印度开过分行，但是，后来撤销了，所以我们很有优势。

    PALANIAPPAN：就印度友固银行来说，我们在亚洲地区的发展也很快，已经在中国香港、中国内地、马来西亚、新加坡开设了分支机构，我们建立于1943年，原来也是民营的，1969年印度的银行被国有化，成为20家大型的国有银行之一。

    国有银行的铁饭碗

    “国有银行的员工都有一个直到60岁退休的终身合同(Life Long Contract)，还有包括养老金等的社会保障，而对于民营银行的员工来说，工作保障是没有的。”

    《21世纪》：就我们所知，印度国有银行员工的年均收入比私营、外资银行的要低很多。总的来说，在印度，银行业的薪酬体系是否稳定？目前正在发生的变化是什么？你们有什么样的改革方向？

    KRISHNAMURTHY：对于私营部门的银行来说，工作保障是没有的。而在国有银行，则有工作保障，我们在国有银行工作的员工都有一个直到退休的终身合同。我们的退休年龄是60岁，我们对于国有银行工作的人有一个社会保障体系，包括养老金等。在印度每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人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在农村、在很多其他地区，银行经理常常是那里能够给予其他人帮助的人。

    在印度外资银行工作的人都会得到比在国有银行高得多的工资。一些国有银行的职员正在流向外资和私营银行。给定同等职位，在外资、私营银行工作的人会得到比在国有银行工作高5-8倍的工资。但是，我们相信还是有足够的人才能留在国有银行工作。

    近期，印度政府正在制定一项激励计划以提高国有银行员工的收入。特别是对于高管阶层，政府正在努力缩小国有和私营、外资银行的高管收入差距。

    印度银行专注国内发展

    “只有两家规模较小的印度民营银行持有很少次按资产，大型国有银行完全没有次按资产。我们相信，印度银行盈利、资产质量以及流动性不会受到这次国际经济波动的很大影响。”

    《21世纪》：全球经济目前正在经历一定程度的动荡，通胀与衰退的危险同时存在，印度经济对于国际经济环境的变化有什么样敏感度？目前的金融环境对于印度银行的ROE、资产质量以及流动性有什么样的影响？

    BAMBAWALE：印度的银行主要专注于国内，专注于支持国内经济的发展，我们很少对外投资，目前，这还不是我们的重点，所以，这一次美国的次按危机对我们的银行影响很小，例如，我们只有两家规模较小的民营银行持有很小头寸的次按资产，大型的国有银行完全没有次按资产。所以我们相信，印度的银行资产质量、盈利以及流动性不会受到这次国际经济波动的很大影响。

    KRISHNAMURTHY：印度经济对世界经济是很敏感的。通货膨胀目前正影响着我们，现在我们的通胀率已经达到了14%，印度储备银行(the Reserve Bank of India，RBI，印度中央银行)已经把再回购利率(REPO)提高到9%，印度的通胀主要是由于国际油价的飞涨造成的，印度也有很多石油，但是我们还没有开采，我们70%左右的石油来自进口，印度政府正在针对通胀建立一个监控系统。通货膨胀是目前我们政府面临的最重大问题之一。我们的政府正在采取措施以控制这个问题。这需要花一些时间。

    (本报记者郑小伶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