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货膨胀不是“货币现象”
通货膨胀的“非中性掠夺效应”是由中国的经济制度所决定的,只要“要素市场”中的资本还存在“金融垄断”,土地还存在“产权障碍”,人力还存在“户口问题”,中国的市场经济就仍然是扭曲的行政型市场经济。总之,通货膨胀不是一种“货币现象”,对普通老百姓来说,通货膨胀是一种“抢钱现象”;对制度经济学家来说,通货膨胀是一种“制度现象”。
方绍伟
芝加哥“制度经济研究中心”主任
原天则经济研究所副所长
去年底至今,通货膨胀成为中国经济的关键词。据中国国家统计局最新公布的数据,4月居民消费价格同比上涨5.3%,涨幅比3月份回落0.1个百分点,但仍居高位。
现实经济的三个层次
美国“货币学派”之父米尔顿·弗里德曼说:“通货膨胀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种货币现象。”弗里德曼在1963年的《美国货币史1867-1960》一书中说这话的时候,针对的是政府企图用“财政政策”来进行宏观经济的需求管理。他的观点很明确:物价上涨是因为货币供应增加,不是因为石油或工资上涨;通货膨胀短期能促进经济增长,但长期将导致物价上涨;控制物价上涨的唯一有效办法就是控制货币供应。
由于弗里德曼“教父级”的权威地位,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通货膨胀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种货币现象”。实际上,人们干脆把他的观点简化成:“通货膨胀是一种货币现象。”这个判断的真理性质,其实仅局限于“货币主义”与“凯恩斯主义”在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的对立上。常识的优点是简洁,但代价却是背景和学术含义的舍弃。难道“通货膨胀不是一种货币现象”?要回答这个问题,除了要了解观点的背景,还涉及经济和经济学的性质,不同的经济学家对“经济和经济学的性质”是有完全不同的理解的。
现实经济的本质有三个层次:实物经济、金融经济、制度经济。一般人和一般的经济学家,都只在实物经济和金融经济的层次上谈论经济和经济学。但是,经济和经济学最本质的层面却是“制度经济”。“制度经济”是经济行为的组织结构和运行规则。当“货币主义”经济学家说“只有货币最重要”时,当“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说“只有财政政策最重要”时,“制度主义”经济学家却说“只有制度最重要”。如果一个经济学家不研究“制度经济”,他实际上就只是一个研究“餐馆剩菜打包的利弊分析”之类的经济学家。
通货膨胀是一种“制度现象”
在研究“制度经济”的经济学家看来,通货膨胀绝对不是一个货币供应的“货币现象”。更准确地说,“货币现象”只是通货膨胀的表面,“制度现象”才是通货膨胀的本质。道理很简单,首先,现代的货币已经告别了黄金白银的时代,它是一种国家政府强制发行使用的“法定纸币”。其次,货币不会自己发行使用,货币是国家货币当局的决策者按照特定的制度规则发行使用的;支配货币发行使用的是制度规则,货币发行使用的逻辑体现的是制度规则的逻辑。最后一点,货币决策不是一种“中性决策”,货币决策也是政府的一种政治决策,而任何政治决策都不可能是“中性决策”,它都在反映制度的偏向和特征。
就拿美国来说,“美联储”宣布将在2011年6月前从公开市场上买入6000亿美元的国债,并将把近3000亿美元的抵押贷款收入投入购买国债,联储资产负债中的国债总额将因此翻番。“购入国债”是“降低短期贷款利率”之外的增加美元供给的基本手段,不同寻常的是,这次大规模“购入国债”是在“短期贷款利率”已经接近于零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且,近两年“购入国债”的规模竟然已经是前90年的两倍,这还不算两年来因“救市”而购入的1.5万亿美元的抵押债劵。所有这些在联储和其他中央银行的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如此,美国的广义货币投放已经超过了8.8万亿美元。
“美联储”号称享有充分的独立决策权,堪称总统、国会、最高法院和社会舆论之外的美国第五大权力主体。但是,“美联储”的问题不是“中立”,而是对谁“中立”。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美元等于是一个没有“世界政府”约束的“世界中央银行”发放出来的货币。在这种制度背景下,加印美元的“货币现象”当然就不是什么“货币现象”;所谓“美联储”的“中立”,对持有近万亿美元美国国债的中国政府来说就不是“中立”的了。很简单,没约束的货币权力必然是要被滥用的权力,通货膨胀的贬值效应是国际间财富转移和掠夺的手段。
“货币主义”的信条已经使“美联储”在运用调节货币供给的“单一规则”上驾轻就熟了。可这回它就不怕通货膨胀将导致长期的物价上涨吗?不怕。通货膨胀其实是一种“预期的游戏”,现在美国人的预期不在物价上涨,而在就业的外移和因此造成的失业率上升。一年来美国的经济已经从2008年的金融危机中复苏,但这次复苏却不幸几乎是有史以来最疲软的一次,为什么?因为全球化,因为“就业外移”,因为中国的竞争。明明是个人、公司和政府三个层次的购买力和偿还力问题,“美联储”硬把它当成一个“流动性”问题来治,因为就业在美国也是最大的政治,财政政策则由于赤字和债务规模而受限制,加上中国不动汇率,“美联储”就必然要动货币供应。
加印货币就是生产“借条”,可美国现在不怕往外打“白条”,不怕还不起债,也不怕涨价的国际传导,更不怕涨价的国际传导引发的“中东革命”。说通货膨胀是一种“制度现象”,其实就是说通货膨胀是一种“政治现象”。“政治现象”是正面,其背面就是“掠夺现象”,因此通货膨胀是一种“政治掠夺现象”。
中国的通货膨胀例外吗?
美元的通货膨胀在国际间不可能是“中性”的,因为货币贬值的水平会超过美国国债利息的水平,加上中国汇率的上升,美元换回的人民币越来越少,中国人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外汇储备就将“双重缩水”。在美国国内,贷款机会相对均等,所以通货膨胀的“非中性掠夺效应”还不太明显。可在中国国内,门道可就完全不同了。
说中国的通货膨胀更是一种“制度现象”,首先是因为中国在制度上的“金融垄断”,以及由此造成的“资本稀缺”。简直不可思议,近3万亿美元的国际储备,加上大量的外资流入,中国居然还会“资本稀缺”?事实的确如此,企业家们都知道什么叫贷款难,什么又叫融资难。在中国,贷款能力不看贷款信用,看“贷款门路”。都说“无奸不商”,生意人不讲信用,因为中国经济本来就不是“信用经济”,中国经济是“门路经济”,“门路经济”讲什么信用?正是这个“门路经济”使中国的通货膨胀具有巨大的“非中性掠夺效应”。
也就是说,物价上涨只是通货膨胀的正面结果,背面的结果是财富转移和财富掠夺。为什么?因为通货膨胀首先是通过“贷款门路”膨胀出来的,除了新就业者得到好处外,“贷款门路”的不平等导致了“收入水平”的不平等,这就是俗话说的“人脉就是钱脉”。“收入水平”的不平等则导致了通货膨胀的“非中性掠夺效应”,特别是对“离退人员”和“低贫群体”而言,这就是俗话说的“富的越富,穷的越穷”。
马克思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中强调“生产力水平”,吴思在“潜规则”和“血酬定律”中强调“破坏力水平”,我则在“贷款门路”和“制度经济”中强调“分配力水平”。在中国,理论上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可在现实中,生产关系就是生产力。谁有“关系”,谁的“分配力”大,谁的“分配力水平”高,谁就能在通货膨胀中不怕“非中性掠夺效应”。
通货膨胀的“非中性掠夺效应”是由中国的经济制度所决定的,只要“要素市场”中的资本还存在“金融垄断”,土地还存在“产权障碍”,人力还存在“户口问题”,中国的市场经济就仍然是扭曲的行政型市场经济。
通货膨胀与中国经济的未来
中国的通货膨胀,本来就由于政府的“金融垄断”和官员的“政绩冲动”形成的“投资饥渴”而难以抑制,所以利率从来都不像“贷款额度”那样能有效地控制贷款规模。这次由于美国金融危机而加大货币投放,表面上是一种决策失误,实际上却是一种释放“制度性货币冲动”的机会,并反映了中国的中央银行根本不可能有制度性独立的现实。从1978年到2009年,GDP只是原来的92倍,而货币规模却是原来的705倍,超发货币一直是中国经济的常规。2010年末,中国的广义货币(广义货币M2=流通中现金+银行活定期存款+储蓄存款+证券公司客户保证金)达72万亿元,2010年GDP近40万亿元,按照“1元增长值对应1元货币新供给”的货币学基本原理,中国超发货币32万亿元。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中国的通货膨胀存在一个“贸易和资本双顺差”的重大因素。由于人民币是非自由兑换货币,顺差需兑换成人民币才能进入流通使用,政府为了外币换汇要投入大量人民币,形成了所谓的“外汇占款”。银行购买外汇形成人民币投放,其所购买的外汇资产则构成银行的“外汇储备”(近3万亿美元)。从2002年末到2010年9月末,“外汇占款”由2.2万亿元增加到近20万亿元,增长了7.8倍;“外汇占款”占“基础货币”(即商业银行的存款准备金和公众持有的通货)的比例也由49%增长到121%,基础货币也因此扩大了2.6倍。“外汇占款”对通货膨胀的压力,自然也是非自由兑换的“金融垄断”和“强制兑换”等制度带来的问题。
过去两年的货币投放有金融危机的特殊因素,但若未来两年的货币增长回归到17%的设定增长目标,到2012年,中国的货币存量将突破100万亿元人民币,M2/GDP的比例将达到2.5,远远超过日本的1和美国的0.7。所以,通货膨胀的压力仍将普遍存在于中国未来的经济发展之中。但更加可怕的是,这种压力已经在中国变成了一种稳定的预期,并反过来强化了“贷款冲动”,因为在通货膨胀的情况下借钱的永远比储蓄的有利。
总之,通货膨胀不是一种“货币现象”,对普通老百姓来说,通货膨胀是一种“抢钱现象”;对制度经济学家来说,通货膨胀是一种“制度现象”。控制物价上涨的唯一有效办法不是控制货币供应,而是改变控制货币供应的制度。中国需要的不是“货币主义”而是“货币的制度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