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后(11月23日)的北京有些寒冷,临近冰点的气温令人瑟瑟发抖。
位于北京市大兴区与通州区交界处的北京京东叁佰陆拾度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即“京东”总部,以下简称:京东)北门门口与寒冷的天气形成了极不和谐的反差。 门口的一群中年人情绪有些高涨。他们相互指责、推搡,在有关单位的制止下双方才逐步趋于理智。 两拨人,两个群体。一方为京东;另一方是京东汽车商城的合作车商。 “他们不仅骂人,还动手打人!第一次来的时候,都差点发生冲突。”一位车商愤愤地说。 打着“京东”招牌的京东汽车商城在今年5月突然“停摆”;全国各地合作车商面临着“少则几万多则百万的”合作费不能退还的风险。 据《AC汽车》初步统计,截止发稿,京东汽车商城在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直辖市陆续吸纳750家加盟商和会员商。共收取上述两类经营主体7000余万元加盟保证金及2000多万会员商加盟费。
视频中,一位“部门领导”模样疑似京东工作人员的男子指着其中的一位车商呵斥:“再出现在别的大街!啊!”。现场的一位车商告诉《AC汽车》:“你看他们现在这么高傲,两年前拉我们加盟的时候,态度是何等的谦卑!” 另一位车商补充道:“我们的处境很尴尬,车千线黄了;京东不想解决;易车想要推动,但动静不大。三个公司踢皮球一样把我们推来推去!来京一个月,开销两万块,到处都是天寒地冻,我的心也凉了!”眼看着烟蒂即将接近的手指,这位来自四川的车商依旧攥紧拳头不愿松开。 至此,人们不经感叹:京东?易车?车千线?一个汽车商城怎么引出三家公司?好端端的合作为何闹的剑拔弩张不可开交?又是什么原因让全国各地的169家车商放弃工作齐聚京东?我们不妨回到两年前(2018年),从这段“不愉快”的源头谈起。
2018年4月10日,京东汽车商城运营主体武汉车千线汽车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车千线)成立。公司注册资本2亿元人民币,前三位股东个个“来头不小”,分别为易车香港有限公司(持股38.5%)、京东香港公司(持股31%)以及京东数科旗下全资控股企业京东新东腾商务服务有限公司(持股15%)。
透过公开渠道找到的资料来看,京东汽车商城是一家集汽车销售、保险、金融、车后服务于一体的综合新零售平台。通俗而言,就是一家基于京东的资源优势,为车主与车商对接汽车业务的服务平台(即:B2C平台)。
关于京东与车千线的关系,在经销商提供的一份《授权经营合同》中有着明确的描述: “京东汽车商城:指北京京东叁佰陆拾度(即:京东)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所有的商标。北京叁佰陆拾度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以独占许可的方式授权甲方(即:车千线)使用该商标。”显然,京东提供授权,车千线负责“京东汽车商城” 的具体经营。 2018年11月的一天上午,河南郑州车商李坤和往常一样开门营业。京东汽车商城河南区区域经理韩龙登门拜访。凭借着韩龙此前供职于东风标致期间彼此建立的合作关系,李坤表现的非常热情。 “我和韩龙认识的时间很久,恰逢那时候各个互联网大佬都投资汽车消费赛道。听他(韩龙)说京东专门搞了个汽车项目,我就表现出了好奇。”李坤接着讲,“我还记得韩龙当时告诉我,‘这个项目是易车、京东这样的行业大亨组建的。跟着大佬是没有任何风险的。’” 与“京东”合作,又有“易车”背书。李坤随即组织店内领导开会讨论。据京东汽车商城表示,该公司是为车商提供‘线上引流、车源、车后服务、整车物流等’共计六项赋能。郑州周边的消费者在京东上搜索‘汽车’这个关键字,加盟店就能立刻在京东app或者网站的汽车模块内“第一个”显示出来。 “这对于我们店来说太重要了!由于是京东牵头组织的汽车项目,出于对京东的信任,我们店最终全票通过,同意这个合作。”
出于对首批合作商的“照顾”,双方最终确定加盟合作事项:李坤所在的门店缴纳20万元保证金及8万元门头费。保证金在双方合作后的第12个月(2019年11月,返还6万元)、24个月(2020年11月,返还6万元)、36个月(2021年11月,返还8万元)分三期全额返还;而门头形象费同样分三期全额返还,在完成验收、合作第12个月、合作第24个月时,以4:3:3的比例按期支付。 从接洽到汇款,双方只用了3天。打款日,李坤得知收款账户并非京东,而是一家名为车千线的武汉公司。对于这种疑问,李坤回忆道:“韩龙当时说,‘之前不是跟你讲过吗?这个公司是京东合作成立的新公司。’我当时想了想反正是对公账户,大公司的分公司也多,毕竟京东也不会为了我这20万骗我。” 出于谨慎,李坤通过官网(jd-auto.com.cn)和企查查等软件再次确认信息无误后,最终支付了这两笔合计28万元的费用。
2018年12月,李坤完成门头改造,双方约定的“验收”工作仅通过李坤提供的照片就得以实现。如此简单的验收流程让李坤心怀疑虑,几天后,收到了此前约定的40%,约3万余元的“门头返利”,顾虑自然消除。
这一点得到了来自山东临邑宝峻汽车销售有限公司张怀山的认可,“京东汽车商城这个门头形象费是按照门店大小收取的,我们店比较大,因此收了11万。第一笔验收返利我们也收到了。” 钱交了,门店改造了。但京东汽车商城的服务迟迟没能落实。 且不论关键字搜索的优先展示,就连此前承诺的系统都没有落实。“当初区域经理宣讲的时候我产生过疑惑,”李坤说:“这个门店系统一直没有帮我们演示。当时给出的理由就是‘公司刚成立,京东的系统还在整合’。” 2019年1月-3月间,李坤多次致电京东汽车商城方面询问系统建设的进展,对方均以“建设周期长、公司业务整合”为由予以拖延。3月底,河南区域经理韩龙回复称:“京东app的汽车模块无法实现整合;京东汽车商城将自建系统。” 不仅如此,在车商“空跑”期间李坤还被要求强制进购一批合格证即将到期的“滞销车”,如果拒绝,则面临5000元人民币的处罚。“我当即表示拒绝!那批车剩余销售时间不到半年,到时候卖不出去就是废铁。而且车价上面没有任何优势,我们收进来没有什么利润空间。” 混乱的制度,杂乱的管理,以及推诿搪塞的工作人员,一点点蚕食着合作车商的耐心。 2019年夏,或许是为了稳定华中区车商的信心,京东汽车商城销售总监姜允鹏、销售副总裁刘凯一行,在郑州举办了一场“华中区加盟商会议”,参会车商多达一百余家。
与会期间,姜允鹏向车商展示了一款名为“车前线”的微信小程序,用以取代之前承诺的“京东app汽车模块”和“京东汽车商城app”。 对此,《AC汽车》表示不解,为何官方APP能莫名其妙的“降维”成了微信小程序?李坤难掩愤怒:“交完加盟费后,京东汽车商城就开始乱!我也不理解为啥成了一个小程序。就这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车前线”运营后,李坤的门店没能吸引任何一名车主。最终,这个打着“京东汽车商城”的名义建立的小程序也从B2C平台,成为了一款加盟商之间的“鸡肋型聊天软件”。 绝大多数合作商此时以不再期待京东汽车商城这个“金字招牌”能改善其门店经营状况。只求按照双方合作的约定,要回属于自己门店的款项。 张怀山所在的宝峻汽车销售有限公司是第一批合作商中最早签约的一批。按照双方保证金返还规则,2019年8月30日应收到第一笔30%,共计人民币6万元的保证金返还。张怀山表示,上述款项没有收到:“今年8月30日,第二笔8万元的保证金返还也没有给我。” 前文所述,李坤店铺的第一笔保证金返还(6万元)应于2019年11月底发放。京东汽车方面以“没有执行提车业绩”为由表示拒绝。查阅双方协议后,并无保证金返还的相关限制。
区域经理韩龙对其解释,若想获得该笔费用,需前往京东汽车商城指定的4S店,购买一台汽车。对此,李坤描述称:“当时我按照市场价格买了一台指定的车型。韩龙让我把购车款打给京东汽车商城,他们再把钱转给4S店。这就很奇怪,为啥不能直接和4S店对接?” 更令人不解的是,执行完区域经理的要求后。京东汽车商城又以“公司所在地变更为由”,要求车商寄还保证金收据。“京东汽车商城的主体就是这个武汉车千线,他们搬到了北京。就说改个地址,让我们把收据寄给他们。到现在,原始收据和改好的收据我都没收到。”李坤的第一笔保证金返利,就这样一拖再拖。 2020年伊始,新冠疫情肆虐。4月后,行业陆续实现“复工复产”。京东汽车商城先是以“打款申请已提交”为由向李坤拖延;又以“京东这么大,不会差你这点钱”的话术予以搪塞。时至5月,区域经理韩龙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将此事件上报至华中大区,并由大区经理高照(音)全权负责。 接手后,高照表示,还款时间定在了7月20日。时间届满后,通过“自说自话”、“推诿搪塞”企图蒙混,并于8月开始失联。 付了钱,没有获得服务的李坤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相比之下,四川的加盟商袁弘的处境则更为惨淡。 袁弘与舅舅在四川老家的县城经营着一家综合汽贸店。用他的话说:“不算大富,能算个小贵。”三千平米的展厅内摆放着60余台来自十多个品牌展车,这样的规模在当地屈指可数。 2019年4月,这家汽贸店重新装修门头,挂上了“京东汽车商城”的招牌。京东汽车商城销售总监姜允鹏到场剪彩,场面好不热闹。 “前前后后的的店面投资大概100万左右,我们店仅房租就每年60多万。” 虽与李坤相同,加盟后没有获得任何来自京东汽车商城的技术服务。但零零总总间,袁弘也享受过一些低价车的优惠。 2019年7月,京东汽车商城向袁弘出售一批“价格足以秒杀西南市场”的十几台自主品牌车辆,购车总价约200万元。出于经营考虑,袁弘以银行贷款的方式分别向京东汽车商城经营主体武汉车千线、天津车千线转账150万元、50万元。双方约定15日后,上述车辆可以交付。 最终,这批车辆于当年9月才运抵袁弘的店内。而京东汽车商城承诺的“包运费”服务未能兑现,袁弘不得不又承担了8万余元的运费。
同样在7月,袁弘又以每台2000元定金向京东汽车商城订购了40台起亚K3轿车,尾款在交付后缴纳。截止发稿,袁弘再没获得过这批车辆的任何信息,而8万元定金同样不了了之。
与此经历类似,贵州加盟商彭辉在今年3月前后,以每台7.1万元的价格,通过京东汽车商城订购12台指导价11.49万元的雪佛兰轿车,总价约84.96万元。
彭辉于2020年3月26日将17万余元自有资金,连同68万的贷款一并汇入武汉车千线指定的收款账户,同样支付了全款。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与推诿后,彭辉至今没有收到这12台已经全款购得的商品车。 《AC汽车》难以理解为何上述车商不保留相关提车手续?袁弘与彭辉均表示,除汇款记录外,京东汽车商城没有提供任何发车手续:“因为我们觉得他们不会骗我们,想着还是京东这么大的公司,不至于为这点钱坑我们一把。” 不仅如此,京东汽车商城再发给车商的车辆中还存在“一车多卖”的情形。 2019年10月28日,袁弘通过京东汽车商城订购了4台丰田雷凌轿车,并支付全款。其中一台发动机尾号“9043”的雷凌车主表示,该车在首次维保时发现此前存在维保记录。
经调查后发现,该车曾在2019年6月11日出售给一家深圳的公司完成终端销售,处于种种原因并未办理完税上牌,这就使得个人车主在办理上牌登记时没有发生任何影响。 “9043”车主于今年1月,将袁弘起诉至法庭要求“退一赔三”。一旦败诉,对于袁弘来说,将面临至少50万元的损失。
对此,京东汽车商城运营主体武汉车千线汽车科技有限公司在《车辆情况说明中》表示:因采购渠道、商业合作等原因,新车售卖至终端前可能会存在多个汽车经销商的交易,但不能据此认定我司与我司加盟商在汽车售卖中存在欺骗。
一位4S店上牌员告诉《AC汽车》:汽车终端销售是以开具《机动车销售统一发票》为准。很显然,“9043”已于2019年6月11日完成终端销售,而这张2019年10月28日开具的增值税发票理应对应从未实施过终端销售行为的新车。 至于其中的原由,这位上牌员表示:“我也感到很奇怪。” 袁弘说:“我到现在为止,京东汽车商城给我带来的非经营性亏损至少48万;算上可能败诉的50万元,以及一些其他额外开支。总计损失至少100多万!” 忍无可忍的李坤和同样无法忍受如此荒唐的“袁弘、彭辉”们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决定共赴北京京东总部,为了自己的权益,向京东、易车讨要个说法。 2020年8月初,来自全国六十余家京东汽车商城的加盟商来到位于北京的京东总部门口,期待着京东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而车商的诉求仅为:退还门头费与保证金。
沟通中,车商与京东工作人员发生不悦,一位京东工作人员手指车商表示:“指的就是你打我!来来来!” “我很费解,第一次(对话)什么关键的人(相关人员)也没见到。就跟京东门口的安保吵了一架。”最终,第一次沟通没有任何结果。如车商所言:“一场闹剧。” 加盟商于10月30日草拟材料,向外界披露京东汽车商城与其矛盾经过。文中写道:加盟商推动了当地汽车经济的发展,满足多样化,多层次的汽车消费需求,如果京东汽车商城不退还加盟商的保证金、客户合格证、其他经营返利,那么全国众多加盟商只能关门歇业,涉及失业人员近7000人,这对保护中小企业的实体经济以及整个全国汽车零售行业来说是灾难性打击! 11月23日,车商再赴京东。文章开头的视频体现出这次“控诉”的点点滴滴。与第一次一样,没有任何结果。 据其所述,加盟商在京东吃到“闭门羹”后,于2020年12月3日前往京东汽车商城最大股东易车(持股武汉车千线38.5%)公司北京总部。相关负责人予以接待,并对车商表示:帮助其与相关方面予以对接。 双方仍围绕京东汽车商城与车商间的款项问题展开沟通,正在推进问题的解决。 12月16日午后,在京奔波了27天的袁弘啃着干瘪的面包整理着刚从老家寄来的材料;李坤在手机上搜索着价格更低的旅店以节省这次来京的开支;张怀山的眼袋更加的明显,本就失眠的他似乎更加憔悴;一旁打电话的彭辉用着沙哑的嗓音安抚着远在贵州的员工,“等他们给我钱,大家的工资就能发下来了。” 注:应受访者要求,李坤、韩龙、袁弘、彭辉均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