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维瞻:中东局势与前景(2016~2017)
2017年是中东政治剧变之后的第七个年头。“伊斯兰国”丢城失地,奄奄一息。但从种种迹象上看,“伊斯兰国”的崩溃可能会成为新一轮动荡的开始,
作者:孟维瞻,香港大学政治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领域为大国关系、地缘政治。
来源:国政学人;《国际形势黄皮书:全球政治与安全报告2018》。
摘要
2017年是中东政治剧变之后的第七个年头。“伊斯兰国”丢城失地,奄奄一息。但从种种迹象上看,“伊斯兰国”的崩溃可能会成为新一轮动荡的开始,中东的地缘政治格局呈现前所未有的新特征。沙特阿拉伯、土耳其、伊朗三足鼎立,土耳其积极介入阿拉伯世界,伊朗强势崛起,沙特在与伊朗的较量中显得实力不济。叙利亚政府掌控了国内政治主动权,而伊拉克则不得不面对库尔德人公投引发的分裂危机。中东地区“碎片化”趋势已变得日益明显。域外大国博弈仍在紧张进行,此消彼长。美国和俄罗斯加紧在中东的争夺,俄罗斯成功拉拢土耳其和伊朗,主导了叙利亚国内和平谈判进程,美国围堵伊朗的战略遭遇挫折,未来局势发展难以预测。
关键词 :巴以和谈 “伊斯兰国” 中东局势 土耳其修宪
中东局势:新动向与新热点
2011年中东剧变之后,中东格局存在明显的复杂性、动荡性、突发性和不确定性,新老热点问题交织。与前六年相比,2016-2017年的中东局势出现若干新的特征,值得密切关注。
(一)“伊斯兰国”遭遇重创,恐怖活动依然猖獗
2017年,在中东猖獗肆虐三年之久的“伊斯兰国”在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政府以及叙利亚反对派、黎巴嫩真主党的联合打击下,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小,追随者日益流失。反恐力量得到美国、俄罗斯和国际社会的共同支持,“伊斯兰国”即将走入灭亡。
在伊拉克,总理阿巴迪于2017年7月正式宣布摩苏尔解放。至此,“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已经不再控制任何一座大城市。8月31日,伊政府军收复泰勒阿费尔,解放尼尼微省全境,“伊斯兰国”在伊拉克控制区仅剩基尔库克省哈维杰地区,以及安巴尔省的几个城镇和其他数个小块地区。9月16日,政府军继续在安巴尔省西部的沙漠地带对“伊斯兰国”武装发起清剿行动。伊拉克总理办公室发言人称,伊政府已收复90%被“伊斯兰国”侵占的土地,已有220万难民返回被解放地区。
在叙利亚,美国和俄罗斯分别继续向不同政治力量提供武装支持,美国支持叙利亚的库尔德武装“叙民主军”,俄罗斯支持叙利亚政府,美、俄在叙利亚的争夺仍然十分激烈。2017年6月,美国支持的“叙民主军”对“伊斯兰国”所谓“首都”拉卡形成围攻之势。同时,在俄罗斯军事支持下,叙利亚政府军9月5日攻入代尔祖尔市。9月8日,据俄媒报道,俄空军在叙利亚代尔祖尔附近实施空袭,打死了40多名武装分子,包括“伊斯兰国”的重量级指挥官。此外,为挤压美国支持的势力并占据更多地盘,俄海军从地中海东部海域水下发射7枚海基巡航导弹,击中“伊斯兰国”的重要设施。9月12日,俄罗斯军方称,叙利亚政府军已收复大部分国土,目前控制该国85%的土地。
但是,还不能说打击“伊斯兰国”的反恐战争已经取得完全的胜利。虽然“伊斯兰国”的覆灭已成定局,但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之间矛盾依然尖锐,不排除恐怖分子会寻找机会东山再起。叙利亚政府已开始着手在阿勒颇和霍姆斯等地开展重建工作,但阻力依然很大。此外,在伊拉克,逃亡到摩苏尔南部的“伊斯兰国”残余势力很有可能正在密谋重组军力、化整为零、潜伏于难民之中伺机反扑。未来,不能排除极端分子转战阿富汗、利比亚、埃及西奈半岛等地的可能。
(二)叙利亚各派力量继续和谈,重建之路仍然崎岖不平
随着“伊斯兰国”节节败退,叙利亚国内政治和解进程再次成为国际社会关注的议题。在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的推动下,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之间实现暂时停火,各方集中精力打击恐怖分子。目前叙利亚政府与反对派之间的政治和解仍面临很多困难,双方的矛盾逐渐再次成为叙利亚的主要矛盾。
在2017年之前,联合国曾主导了叙利亚政府与反对派之间的多轮和谈,但都无果而终。叙利亚反对派分布于该国境内和境外,反对派组织种类繁多,政治诉求不一,彼此矛盾重重。流亡在叙利亚海外的反对派始终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组织。而叙境内的反对派则更为纷杂,甚至有的团体具有极端组织的某些特征。
目前,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主要有两个途径:一是联合国主导下举行的日内瓦和谈,另一是由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三国召集的阿斯塔纳和谈。日内瓦和谈的主要作用是消除叙利亚政府与反对派之间的矛盾,同时协调反对派的立场,弥合分歧,以组建统一代表团。和谈方式主要为“间接谈判”,由联合国特使担任“中间人”,分别与叙利亚政府代表和主要反对派代表会谈,再分别向双方传递消息。
2017年2月23日至3月3日,联合国主导下的第四轮叙利亚问题日内瓦和谈召开。联合国叙利亚问题特使德米斯图拉表示,和谈的一大积极成果是,各方同意联合国安理会2015年通过的2254号决议所规定的解决叙利亚危机的相关框架。该决议包括三大板块:为叙利亚设立新的宪法,在联合国监督下举行选举并建立透明、包容的政府。3月底举行的第五轮和谈,以及5月中旬举行的第六轮和谈,均无果而终。7月10日至14日,第七轮叙利亚问题日内瓦和谈举行,尽管这次和谈没有达成任何成果性文件,但叙利亚政府代表与各反对派能够坐在一起,依然算是很大的进步。
从2017年1月开始,叙利亚问题阿斯塔纳和谈已经举行了七轮。阿斯塔纳和谈的目标,是要在叙利亚政府和反政府武装之间实现永久停火,为政治谈判创造条件。9月,第六轮叙利亚问题阿斯塔纳和谈在哈萨克斯坦首都举行。叙利亚停火担保国俄罗斯、土耳其、伊朗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在叙建立第4个冲突降级区。冲突降级区的有效期暂定为6个月。为了协调冲突降级区内监督力量的行动,三国决定成立联合协调中心。目前来看,俄罗斯基本上主导了叙利亚国内的和谈进程。
(三)美国考虑恢复对伊朗制裁,美伊关系陷入新一轮紧张
2016年特朗普在竞选总统期间曾批评伊核协议是“最糟糕的协议”,扬言要“撕毁”它。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后,虽没有明确宣称美国要退出核协议,但表示支持美国国会追加对伊制裁。2017年特朗普上台不久就公开指责伊朗“支持恐怖主义”,号召中东国家“孤立伊朗”。美国政府以伊朗发展弹道导弹为由对伊不断施压,还实施了延长制裁期限、限制伊朗公民入境美国等措施。特朗普甚至宣称要修改甚至退出协议,要求行政部门每隔90天向国会提交报告,评估伊朗是否履行协议承诺。而伊朗多次强调不可能重新进行谈判,并指责美国的行为违反相关协议。2017年7月,就在伊核协议达成两周年时,美伊之间再次爆发冲突。美国国会参众两院以绝对多数票通过了制裁俄罗斯、朝鲜和伊朗的议案,特朗普很快签署。美国国务院宣布对伊朗采取新的制裁措施,称伊朗持续发展弹道导弹的计划已违反了伊核协议精神。7月25日,一艘美国军舰在波斯湾向伊朗船只进行开火警告。
在对伊朗问题上,特朗普政府依然比较谨慎,不愿意与伊朗重新回到敌对状态。特朗普在一次报告中虽承认“伊朗遵守了协议”,却又说它违背了协议精神,美国将努力让伊朗回到该协议的轨道上来。尽管特朗普非常反对他的前任的政策,但并没有直接退出协议。2017年9月,美国国防部长、国务卿、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等人共同向特朗普提出了一个新计划,以便遏制伊朗的弹道导弹计划,同时使美国对伊朗在中东地区的“侵略性行为”做出“更有力的反应”。此外,美国试图拉拢埃及、沙特阿拉伯组建一个反伊朗的军事联盟,而不是亲自对伊朗进行武力威胁,但截至目前几乎没有取得进展。
美国的政策转变使得伊朗鲁哈尼政府一度面临困境。伊核协议是鲁哈尼第一届总统任期的最大政绩,协议的签署缓解了伊朗的经济困难。2017年6月鲁哈尼成功连任,但伊朗国内的保守派指责鲁哈尼丧权辱国,甚至革命卫队拘捕了鲁哈尼的胞弟。在强大的压力下,鲁哈尼政府不得不强烈回应美国的做法。伊朗外长认为美国的举动才是对伊核协议在文本和精神上的双重违背,强调伊朗一直严格遵守伊核协议。8月,鲁哈尼做出表态,如果美国继续对伊朗施加新制裁,伊朗可以在“几小时内”退出协议。甚至,伊朗议会通过了一项法案,称美国军队和情报部门是中东地区恐怖主义的支持者。不过,有学者指出,目前鲁哈尼政府在外交上十分谨慎,尽量不要让其他国家认为伊朗有违约嫌疑。尽管鲁哈尼赢得了选举,但是面对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及其支持的革命卫队和保守派,他的地位其实十分脆弱,美国的重新制裁将使鲁哈尼和他的政治资本伊核协议的地位遭到质疑。目前而言,两国关系的发展不容乐观,波动难以避免。
(四)巴勒斯坦领导人试图打破僵局,美国积极推动巴以和谈
2017年,巴以关系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6月之前,双方关系尽管仍处于僵局,但出现勉强缓和的迹象。从7月开始,双方关系变得极为紧张。在2016年竞选总统时,特朗普就曾誓言,他要修补在奥巴马时期恶化了的美以关系。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2017年2月和5月以巴领导人内塔尼亚胡和阿巴斯先后访问美国,特朗普曾高调宣布将全力促成以巴之间达成全面和平协议,但他并未给出具体的办法以实现这一美好的设想。以前美国历届政府都支持“两国方案”,但特朗普在2017年2月会见内塔尼亚胡时表示,只要能够实现以巴和平,任何方案他都将给予支持。可以这样认为,与奥巴马相比,特朗普更加偏袒以色列,放弃对“两国方案”的明确支持则被外界认为是特朗普不再支持巴勒斯坦建国。
5月底,特朗普开启了中东访问之行。这是历史上美国总统上台后首轮出访就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纳入访问行程,他希望恢复巴以双方自2014年以来冻结的和平谈判。就在特朗普访问中东之前,以色列政府以及巴勒斯坦反对派分别做出了某些和平的姿态。5月初,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公布了新的政策文件,宣称不再主张消灭以色列,仅希望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走廊建立巴勒斯坦国。换句话说,哈马斯领导层基本接受了与以色列共存的主张,不再试图夺回绝大部分被以色列占领的土地。同时,为了制造良好气氛,在特朗普的要求下,以色列5月21日批准了一些针对巴勒斯坦的经济让步措施,以此缓解巴勒斯坦民众面临的经济困难。并且以色列政府还放宽了对巴勒斯坦工人进入以色列的检查,全天开放约旦河西岸与约旦之间的通关口岸。
2017年7月14日,三名以色列警察在耶路撒冷老城遭枪击,其中两人身亡。事发后,以色列一度封锁清真寺,禁止穆斯林前往礼拜,引发了巴勒斯坦人在多个地点举行抗议活动,并与以色列警察爆发冲突,造成400多人死伤。巴勒斯坦国总统阿巴斯做出表态,宣布在以色列解除限制措施前,巴勒斯坦将冻结与以色列各级官员的联系。8月初,以色列政府计划在约旦河西岸第二大犹太人定居点新增1000多套住宅,内塔尼亚胡出席了项目开工奠基仪式。巴勒斯坦政府对内塔尼亚胡的行为进行了谴责,指责以色列政府破坏特朗普为重启巴以和平进程所做的努力,呼吁美方立即介入,制止以方的行动。这些事件加剧了巴以双方的不信任。
(五)土耳其政体由议会制改为总统制,埃尔多安疏远西方亲近俄罗斯
2017年土耳其政体发生重要变动,由议会制改为总统制,这是该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2003年埃尔多安首次担任土耳其总理后,已经两次连选连任总理。2014年,埃尔多安在土耳其首次总统直选中,以51.79%的得票率远超另两名候选人,当选土耳其第12届总统。担任总统的埃尔多安一直是正义与发展党的实际领袖和事实上的政府首脑,但他依然希望通过修宪的方式使自己的权力名正言顺。2016年埃尔多安指控土耳其部分军官企图发动军事政变,这使其坚定了要修改宪法的决心。和议会制相比,总统制更有利于应对危机局面。埃尔多安的卓越政绩,以及恐怖主义威胁的增加,使得一个政治强人呼之欲出。
2017年4月,土耳其最高选举委员会公布修宪公投正式计票结果,宪法修正案获得51.41%的支持率,以微弱优势获得通过。宪法修正案获得通过意味着:土耳其将从2019年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后开始正式实施总统制,土耳其将废除总理职位,总统完全掌握行政权。根据新宪法推算,埃尔多安还可以担任12年的总统,可以执政到2029年。新宪法还有另一重要条文,即允许土耳其总统具有政党属性并担任党内职务。在此之前,宪法规定总统不能具有政党属性。2014年,埃尔多安竞选总统时,曾辞去了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的领导职务。以新宪法为依据,正义与发展党邀请埃尔多安再次加入该党。
但在伊斯坦布尔、安卡拉等土耳其最大的几个城市中,大多数人均反对修宪。埃尔多安的支持者,大多来自右翼民族主义者、伊斯兰宗教团体和乡村民众,而在发达城市、高收入和高学历人群、世俗主义者和库尔德人中,大多数人反对埃尔多安及其政党。反对党领导人要求重新计算选票,称近一半的国民反对修宪,新宪法并没有成为社会共识。公投之前很多人以为修宪草案将会以压倒性优势通过,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这凸显了土耳其社会内部分裂之严重。
未来,土耳其的政治发展也难以一帆风顺。埃尔多安以温和的伊斯兰主义为政治理念,与土耳其国父凯末尔确立的世俗主义不相符。未来土耳其国内两派力量的对立或将进一步尖锐,社会将更加撕裂,正义与发展党内部也出现了反对埃尔多安的力量,未来埃尔多安的执政会面临更多掣肘。有学者指出,反对埃尔多安的力量被扣上了“政变分子”和“恐怖分子”的帽子,可能导致那些对埃尔多安不满的群体采取更为激进的措施来反抗现有国家体系。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土耳其的政体变革可能会影响土耳其与欧盟的关系。如欧盟认为土耳其不尊重西方民主价值观,可能会为土耳其加入欧盟设置障碍。
(六)卡塔尔遭遇“断交危机”,沙特发生“换储”风波
2017年5月底6月初,中东石油富国卡塔尔突然成了世界舆论关注的焦点。5月23日,卡塔尔官方网站播发了据称是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的讲话,称对伊朗和巴勒斯坦哈马斯表示支持。卡塔尔通讯社社交媒体账号还发文称,卡塔尔外交部要求将驻沙特等国的大使召回,同时驱逐这些国家驻卡塔尔大使。但卡塔尔方面随后立即表示,卡塔尔通讯社网站及其社交账号遭到了黑客袭击,埃米尔讲话内容等是黑客伪造的。
然而,事态并没有就此被平息。6月5日,巴林、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埃及、也门、利比亚六国以及南亚的马尔代夫、非洲的毛里求斯同时指责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并破坏地区安全,分别宣布与卡塔尔断绝外交关系。沙特停止了与卡塔尔的物资交易,关闭了与卡塔尔的陆地边界。8月5日,乍得外交部也宣布关闭驻卡塔尔使馆。
尽管卡塔尔一直在澄清自己没有支持恐怖主义,但沙特等国还是坚持与其断交,这说明沙特等国对卡塔尔的不满由来已久。卡塔尔位于沙特、伊朗两个敌对的大国之间,一直希望在两边保持相对平衡。沙特一直不满卡塔尔“首鼠两端”的政策,要求卡塔尔与伊朗彻底断交,这使得卡塔尔左右为难。为应对危机,卡塔尔与伊朗全面恢复外交关系,两国关系迅速升温。同时,卡塔尔与土耳其的关系也进一步拉近,土耳其宣布向卡塔尔增派军队,举行联合军事演习。沙特则对此表示反对。卡塔尔民众的日常生活用品有40%是从沙特进口的,沙特的制裁导致卡塔尔物资短缺,不得不从土耳其、伊朗等国进口大量农产品以满足本国民众需求。此外,卡塔尔也希望从外交上实现破局,如向土耳其和德国寻求支持,宣布向80个国家实施免签,降低外国公民获得绿卡的门槛,通过推动旅游业的发展来缓解封锁带来的经济困难。
科威特是“断交危机”的主要斡旋方,但沟通效果一直并不明显,卡塔尔和沙特关系继续恶化。美国总统特朗普表示,愿意充当“断交危机”的调停者,愿意在白宫直接为双方主持对话。这次风波对美国的国家利益有很大影响,涉及的所有国家都是美国打击恐怖主义的重要盟友,而设在卡塔尔的美军基地对于打击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势力有关键性作用。因此,美国希望海湾合作委员会成员国不要出现分歧。由于美国对卡沙两国有较大影响力,海湾国家也都是美国的盟国,卡沙两国在外交上不敢置美国的要求于不顾。但仍然不能排除事态进一步恶化的可能,包括沙特有冻结卡塔尔海合会成员资格和阿盟成员资格的打算。
这次外交危机尚未达到失控程度,引发战争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沙特虽然在中东有很大影响力,但毕竟受自身综合国力的制约,远未成为阿拉伯世界的领袖。美国不会允许沙特对自己的战略利益形成干扰,沙特也不敢得罪美国。卡塔尔是美国的军事盟国,一旦卡塔尔被沙特制裁到瘫痪程度,伊朗将坐收渔利,危及美国的利益。在必要的情况下,美国可能会对沙特施加压力以结束危机。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沙特的国内政治也发生了重要变动。2017年6月21日,沙特国王萨勒曼发布命令,免去其侄子纳伊夫的王储之位,任命自己儿子、副王储小萨勒曼为王储。事实上,早在2016年,国王就已经做出了换储的准备,因此人们对这一事件并不感到意外。小萨勒曼于2015年担任副王储兼国防大臣,已经掌握军政大权,在军事上主导了对也门胡塞武装的打击行动,在政治上推动了对卡塔尔的“断交”行动。小萨勒曼在沙特年轻人中人气很高,长期接受西方教育,在经济政策上有所作为,他比老王储显得更加开放。美国对这次换储采取了默许态度。
域外大国在中东的博弈
美国、俄罗斯、欧盟和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国家,这四股力量一直在影响着中东地区局势的发展。2017年,美国与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博弈互动是最为关键的变量,特朗普继续采取奥巴马时期的战略收缩策略,而俄罗斯的影响力则有所扩大。欧盟面临债务危机、一体化危机,在中东事务中有求于美俄,暂时难有作为。
2017年,特朗普的中东政策基本上继承了奥巴马政府时期的收缩战略,而且收缩得更快,避免了大规模卷入中东的境遇。美国“禁穆令”所影响的仅仅是美国国内政治,对中东的影响不大,中东各主要大国除了伊朗之外都没有对此表达太多不满。美国的反恐政策需要与俄协作,尽管两国的目标并不一致。美国不得不继续依赖沙特阿拉伯、埃及、土耳其,以分担自己的安全责任,这实际上是奥巴马盟友政策的加强版。特朗普政策与奥巴马政策的不同之处,主要有三个。第一,美以关系升温。以色列一直认为奥巴马政府在偏袒巴勒斯坦,而特朗普对以色列的态度则更为亲近。第二,特朗普改变了奥巴马时期在沙特和伊朗之间维持平衡的做法,转而对伊朗更加强硬,遏制伊朗继续做大做强,阻止伊朗在伊拉克、叙利亚继续扩大影响力。第三,美国大胆武装以库尔德人为主体的“叙民主军”,导致奥巴马后期本来已经疏远的美土关系进一步恶化,迫使土耳其向俄罗斯求助,转而配合俄罗斯的叙利亚政策。2017年,美国继续推动其中东外交,包括与俄罗斯的竞争与合作,平衡巴以关系,围堵伊朗,应对叙利亚问题以及与土耳其关系的变化。特朗普上任后首轮出访就选择中东,体现了美国对这一地区的重视。
2017年,俄罗斯继续加强对叙利亚政府的支持,加大了对“伊斯兰国”恐怖组织的打击力度,而且成效非常显著。俄罗斯同土耳其缓解了长达一年多的紧张关系,并且与土耳其联合作战共同打击“伊斯兰国”。俄罗斯和土耳其在叙利亚北部展开联合空袭,这也是两国首次在叙利亚展开联合军事行动。2017年,俄罗斯主导、伊朗和土耳其提供协助的阿斯塔纳和谈取得了重要成效。在俄罗斯的强大支持下,叙利亚反对派已经不得不接受推翻巴沙尔总统毫无可能性这一现实。到了9月份,俄罗斯对“伊斯兰国”发动了更为强烈的打击。
俄罗斯与美国在叙利亚的地盘争夺也变得更加激烈,双方分别支持叙利亚政府军和反对派,以从IS手里夺取更多地盘。俄罗斯在中东的强势政策推动了叙利亚危机的解决进程,但也引发了美国的担忧,双方在反恐行动中如何进行有效沟通,这依然存在困难。由于美俄在叙利亚都没有派出地面部队,直接冲突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对巴沙尔政府、土耳其、伊朗、真主党、库尔德人而言,事关核心利益,必将全力以赴,未来美俄可能会被一步步拖入战争,甚至存在擦枪走火的可能。必要时美俄也可能通过施压来制约其代理人,降低冲突烈度。未来中东局势与格局如何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俄美两大国之间的博弈。
从某种程度上说,2017年俄罗斯强化对“伊斯兰国”的打击缓解了自2014年以来与欧洲国家的紧张关系,因为欧洲国家需要得到俄罗斯的支持。这样,俄罗斯与欧洲国家在叙利亚问题上的一致利益,间接导致乌克兰融入西方的努力受到重挫,延缓了乌克兰加入欧盟和北约的进程,乌克兰被欧洲抛弃并且成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
中东格局:变化与前景
从2017年中东格局变化看,以下几方面变化比较明显:
第一,2017年中东地区地缘政治的最大变化是“伊斯兰国”极端势力大势已去。预计“伊斯兰国”政权最快将在2017年底被消灭,即使苟延残喘也不可能继续存在超过一年时间,残余势力只能从公开转入地下。在这种形势下,叙利亚各方势力之间,以及中东各国之间、域外大国之间新一轮地缘争夺与战略对抗或许会愈发凸显。之前,由于打击“伊斯兰国”的需要,对立派别之间尚可调节冲突,共同利益的消失可能使矛盾重新变得尖锐复杂。如果美俄不能控制好各自代理人之间的冲突,两大国甚至有被拖入冲突的可能。
第二,2017年俄罗斯在中东的影响力明显增加,美俄角逐仍然激烈。俄罗斯成功地将土耳其拉到自己一边,并且与伊朗一起主导了叙利亚国内和平谈判的进程。俄罗斯甚至开始着手布局叙利亚战后的政治版图,试图为叙利亚拟订一部新宪法草案,规定总统的任期以及弹劾总统的机制,以进行全民公决。在反恐问题上,欧洲与俄罗斯的利益是基本一致的,欧洲危机缠身,因此难有作为,有求于俄罗斯,俄罗斯因此缓解了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自己面临的外交困境。仅就2017年而言,美俄在叙利亚仍然是合作多于分歧。2017年过后,随着“伊斯兰国”的崩溃,美俄重构中东政治版图的博弈将会更加激烈,中东将会成为俄罗斯与美国在全球战略层面进行博弈的重要一环。
第三,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伊朗、埃及成为举足轻重的地区大国。2017年,土耳其因为国内政治的变动,受到了美国的谴责,因此疏远了与美国的关系。美国一直对以库尔德人为主体的“叙民主军”给予支持,这是土美两国的长期分歧。沙特、伊朗分别是逊尼派、什叶派的旗手国家,双方长期以来水火不容,沙特认为伊朗是威胁其君主专制统治的最大敌人。但2017年沙特在中东的影响力明显弱于伊朗,处于不利地位。伊朗成功地将本属于海湾合作委员会的卡塔尔拉到自己一边,这显然是沙特在外交上的损失,而且今后在伊拉克、叙利亚国内政治问题上很难有太大的发言权。伊朗成功组建并扩大了所谓“什叶派新月带”,继续影响和左右伊拉克、叙利亚两个什叶派国家,还通过真主党间接影响黎巴嫩,通过胡塞武装控制也门,地理上对沙特形成半包围。另外,埃及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失去阿拉伯国家领袖的地位,它可能会成为“伊斯兰国”在叙利亚覆灭之后首个转移对象。因此,埃及面对的恐怖威胁可能会加大,在东西两线都面临反恐压力,没有意愿和能力卷入沙特与伊朗之间的对抗。
2017年土耳其进行了较大调整,开始疏远欧美、亲近俄罗斯,同时谋求在中东问题上发挥更大作用,这些措施均取得一定成效。2015年底,土耳其击落俄罗斯战机的事件导致两国关系一度紧张。但2016年土耳其发生未遂政变后,与美国关系变得疏远。2017年土耳其竟向俄罗斯购买了先进的s-400防空导弹,使俄土两国关系明显升温。在叙利亚问题上,土耳其也有较大转变,不再坚定反对巴沙尔政权,而是积极参与俄罗斯主导的阿斯塔纳谈判进程,这一机制已经取得了一定效果。此外,在沙特阿拉伯等国7月初宣布与卡塔尔断交后,土耳其积极调解,并明确向卡塔尔表示道义上的支持,趁机向卡塔尔派驻军队。
第四,美国围堵伊朗的战略遭遇挫折,在叙利亚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未来局势难以预测。
2011年中东剧变后,中东国家的大致格局变化是:以色列依然远远强于阿拉伯国家,伊朗成为中东第一大国,阿拉伯主要国家实力都在下降。过去,埃及是美国的盟友,但现在埃及国内问题太多,力量远不如从前,无法扛起制衡伊朗的大旗。沙特有意取代埃及的地位,成为逊尼派国家的领袖。但2017年的形势发展证明,沙特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它在与伊朗的斗争中先输了一棋。伊朗在遵守核协议的前提下,又不断发展导弹,搞擦边球战略,让美国一直忧心忡忡。如何制衡伊朗,美国一直在纠结。埃及、沙特力量太弱,土耳其与美国关系紧张,都不是其理想的盟友。最终美国还是不得不依赖以色列这个老盟友。在改善与以色列政治关系的同时,美国还强化了安全合作。2017年9月,美国启用了首个驻以色列永久性军事基地。虽然美军仅派驻了少量人员,但从应对伊朗导弹威胁方面来说意义重大。美国这种继续支持以色列的政策,会导致巴以关系进一步失衡。2017年美国既没有实现在叙利亚的战略目标,也没有实现在整个中东的战略目标。尽管叙利亚“伊斯兰国”极端组织的地盘已经被挤压到狭长地带,但目前的局势并非美国想要的结果。美国显然陷入两难,如果支持库尔德人,那么一定会得罪几乎所有中东大国,俄罗斯将会坐收渔利。但如果不支持库尔德人,那么美国在叙利亚很可能会失去最可靠的代理人。美国模糊的态度,定会使得叙利亚库尔德人和美国的关系出现微妙的变化。叙利亚政府军在俄罗斯、伊朗等国的帮助下逐渐占据了主动地位,已经控制了至少2/3的国土面积。以库尔德人为主体的“叙民主军”成了美国的关键代理人。但土耳其坚决反对库尔德人发展壮大,一直视其为心腹大患,它主要通过支持由叛逃军官组成的“叙自由军”来反对库尔德人,甚至威胁要越境打击。美军在叙利亚北部与“叙自由军”发生交火,导致美土关系继续交恶,美国在叙利亚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也就在同一时间,伊拉克库尔德人的独立运动达到高潮。9月底,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进行了独立公投,伊拉克政府、土耳其、伊朗显然不可能承认公投结果。
结语
2017年也许并不是中东动荡的终点,而是新一轮动荡的起点。如果未来一年到两年“伊斯兰国”真的被消灭,那么极端分子可能会在受到打压后向世界各地扩散。俄美两个域外大国在中东地区的竞争仍然激烈,此消彼长。伊拉克、叙利亚旷日持久的内乱,使得伊朗、土耳其在阿拉伯世界中的影响力大增。有学者指出,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之外的国家,如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利比亚纷纷回归“弱主权”时代,甚至显现“前主权”时代的一些特征,次国家行为体可以直接同境外国际力量结盟并且直接参与国际关系,这是对过去一百年中东政治进程的逆转,其影响极其巨大。总之,中东地区“碎片化”的趋势已经变得越来越明显,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