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钱的当,还是受了幸福的骗?
2011年的春节,愉记在福建周宁县过年。这个地理偏僻、当时还高速未通的小山城,挤满了各式豪车,似乎宝马不开7字头的都不好意思出门。
文:夏心愉
来源:愉见财经(ID:fish-finance)
2011年的春节,愉记在福建周宁县过年。这个地理偏僻、当时还高速未通的小山城,挤满了各式豪车,似乎宝马不开7字头的都不好意思出门。那一年,深发展银行的巨幅广告牌都做到了村口公路入口处,我听传言说某高档车品牌商议着要把4S店开上这座海拔880米的山城。
彼时,尤以周宁人为核心的福建宁德商帮,几乎垄断了长三角地区的钢贸市场,依托着钢材贸易天然的重资产属性和需要“三套资金”(在途、工地、库存)的惯例,尽享着货币大投放下的全市场宽裕流动性,银行追着他们放贷。
一张3522开头的身份证(宁德籍)在市场上的叫价可达30万,拿到银行就能被审批下来数百万贷款。老家的周宁人看到大城市里钱来得那么容易,只要出门做钢贸的身价都上了百万、千万,于是也纷纷投奔同乡的钢贸市场而去,形成了市场担保、联保互保各种贷款模式。拿到贷款第一件事估计就是买辆像样的车,身价很快被打扮。资金的滚动中,个人具体的资产负债变得隐秘,每个人都被贴上了同一张标签:“有钱人”。
和老乡聚餐,酒酣,听他们高谈阔论,似有看不见尽头的繁华未来。“这样下去,我们周宁人该出多少亿万富翁啊。”“愉见财经”清晰地记得席间的这句话,他们盘点着同乡里跻身资产上亿的富豪名单,这份名单当时在不断扩充。
那些年钱来得那么快。拿去放息,月息三分;拿去投房地产:圈地造市场、买别墅、买楼,在2010年后,收益水涨船高。谁还愿意踏踏实实只赚点钢材贸易的差价钱?扩大融资量投到钱生钱的地方才是“正道”。于是,资本盛宴之下,实业开始空心化,贸易数据造假,钢材重复质押,做大银行流水,挪用贷款资金。
整个市场都在往上、再往上,整个周宁陷入狂欢、再狂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的迹象是那么明显。那个新年,衣锦还乡的“有钱人”撩动着那些没有跟上步伐的人,他们开始心痒痒。公务员在考虑是否值得放弃铁饭碗出去闯一闯,不愿离开老家的人也拿出自己的积蓄,借给出门做生意的人去利滚利。
这像是一辆急速前行的列车,车里的人在满目繁华一掷千金,周围的人太难心里平衡,多想趴上列车,感受速度刺破旧生活的刺激。富裕的光芒太刺眼,大家都闭起了双眼,不去也不愿看见资本本是双刃剑,收益背后必有风险,挪用的资金总有还上的一天。
很少有人能预测、很少有人会相信,这辆列车,最后开往的穷途末路。
金钱,是否左右了幸福?而叠加了时间轴后的幸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C先生席间寡言。他没有陀飞轮精确摆转的腕表、H字母锃亮的皮带和Vertu手机的交相辉映,他说不出大手笔的资金运作故事,观点也不气宇轩昂。在周宁人的那桌饭局上,他看起来像个loser。
他似乎也想说说自己的生意经,但很明显大家没有太大耐心听下去。我猜想他也许落寞。他跟我说,他没有参与同乡的钢材、水产、房地产那些他看不懂的业务,他只是在江苏做了个农业产业化的养殖项目,投资额还不到30万。
C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意思:他觉得凡是没有弄明白怎么来的钱,都会在自己弄明白前给亏回去;他觉得身边的人,懂经济的不懂经济的都能发财、每个人都可以那么快速地积累财富、但又听不出正常的盈利模式,这些都是“不正常”的,他不想做不正常的事情;他没有懊悔,但却有沮丧,因为他的太太在比较了同乡邻里之后,对他开始不满意。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某一条及格线之上,财富能给人带来的感受好坏,有时候无关多寡。
长镜头慢慢拉远,这桌宴席的觥筹交错在时代翻滚的背景里融化。这个背景,是货币政策的宽松,是资产泡沫的累积。因为这样的暖色调背景用得太久,因为经济一路高速发展周期太长,以至于所有人都相信这就是永远。但这,不是永远,只是周期。
所以如果反过来——当货币政策收紧、当资产价格下跌呢?还有什么支撑,能够让这场资本盛宴持续下去?能让高利贷永远还本付息,能让把钱投到楼里矿里,总是收成颇丰?
金钱,是否左右了幸福?而叠加了时间轴后的幸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C先生和Y先生都在那桌宴席上。Y是个起家早、因此资产厚的钢贸商。
时间回拨到2003年。我还在上海东北角的那所大学里读书,Y在离我学校不到3公里的钢贸市场做生意。近。于是某日某场合相识。
那时他借了父亲10万块钱,走出大山。这10万块就是他全部盘缠。彼时的他,不懂银行融资,调头寸的办法就是问家人朋友同乡借。大夏天靠两台风扇对着吹睡在店铺门口,送货几十公里全靠脚蹬三轮车,到了工地一脚踩到泥里鞋子全部浸湿。
但这样的日子,每天晚上数数赚了几百块钱。后来的他告诉我,那时心里有的快乐,是此后再没有感受过的。
他第一次贷款是2004年的事情,体量小,但却帮了他大忙。那时的银行还没有形成钢贸贷款的套路模式,只有几家银行介入,审批也并不快捷。但他很感谢银行,觉得要是没有那笔贷款,他一定不敢接那单需要大幅垫资的工地铺货,也就做不了那笔生意。
钢材买卖本身没赚多少钱,就靠点下工差捞了点实惠;但垫资的钱,最后被算了高额利息。Y的脑子活络,这是一笔空手套的息差,做大融资量,就能多套钱。
而银行也尝到甜头。别看钢贸商就是“中小企业”,但来个厂商银,可是供应链金融、还款来源有保障;来个互保联保,一下子就能把贷款业绩做起来,完成指标;来个开银票,再搞点回存,就能把综合收益打到年息10%以上。
财,五行里属水。光靠省俭则如死水,难得浩瀚;但若汇之入其它体系并流通起来,或得汪洋,却汹涌难驾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第一笔银行融资,承载了Y,扩大了事业版图。缺资金的时候,金融体系给以适量的资金,如同输血助力企业。但,如果过量了呢?
2006年,那是大街上还不像现在这样满眼保时捷宝马奔驰的时候,Y挪用部分的银行给他进货的贷款,新买了一辆高配7系宝马,晚上兜风。我第一次觉得,整个高架上的风,都被拉着走。而其实拉动这些风的,难道不是资本吗?
时间回到那场宴席。2011年,Y从私营公司到家庭共有4辆车,这还不包括他因参股而随时可调用的一家担保公司的一众豪车。C在开一辆日产天籁,就这辆天籁,也已经是他鸟枪换炮后的升级座驾了。
2012年后开始的故事,落入俗套。市场资金从紧、资产价格停止飙升、银行开始收贷、经济逐渐降温,撑不下去的资金链,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杠杆高的领域和地区一路向下倒,温州、鄂尔多斯、长三角、珠三角、炒矿、大宗贸易……
Y当时融资杠杆已高,未能幸免。挪用银行贷款投向的房产项目本身也缺钱,楼造不起来就拿不到产证,拿不到产证就套不到后续的经营性贷款来把资金链续上。在一夜一夜的饭局上那些酒酣耳热时答应了一定尽力的金融和地产界“兄弟”们隔几日都告知“无能为力”后,Y接受了一个现实:作为小股东,他在这个地产项目里投下的去的那几千万,怕是已经化作项目成本或资金利息,打了水漂。
Y融了多少钱,就欠了多少钱。
去年,我再见到Y时,发现他在开C的那辆天籁。
“你自己车呢?”
“抵债的抵债,变卖的变卖,反正C买了新车,自己兄弟不计较,这辆车就给我平时做生意用。毕竟,总要有辆车装装身家,我们又是钢贸商出身,没车人家都不敢跟我们谈合作。”
这一年,如上文所及的一张本可轻易从银行获得数百万信用贷款的3522身份证,从座上宾变成了“黑名单”,持这张身份证的人,要新办一张普通额度的信用卡都已经困难。
金钱,是否左右了幸福?而叠加了时间轴后的幸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C后来跟我聊,为什么整个故事起落里,他看见的他的老乡们,甚至包括他,都不幸福?
被抛在大潮外面的人,在大潮起时,很难有人心里是安静的,懊的恼的巴结的,难有通透幸福的;被卷在大潮里面的人,在大潮落时,几乎无一幸免,失措的恐慌的后悔的,少有人是全身而退的。
这样的潮起潮落,有没有让你想到去年的股市,潮起潮落,卷走了多少人的平常心。财富数字的增减中的悲欢离合,到底哪个是真相,哪个是幻影?
究竟是远离财富浪潮机遇比较幸福,还是直面它比较幸福?
是什么在诱惑一颗心,什么在谋杀一颗心,什么在麻木一颗心,什么在修复一颗心?
我跟C说我不知道。也许此生六道轮回在人道,名利权情都是要考试的卷子。人生不就是从0到某个数字再到0的过程么?数字不重要,过程重要。开卷有益。
金钱,是否左右了幸福?而叠加了时间轴后的幸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在整个P2P行业面临整改、洗牌的当口,某P2P公司老总L先生却异常兴奋。用他自己的话说,在资本仗里“憋屈了多年的恶气终于出掉了”。
骗子P2P玩着自融,拿着投资人的资金,投资亏空或是挥霍无当,如此一来只能不断募资发售新产品,以求新帐还旧账。为了活下去,募资必然不惜代价,开高利息、给销售团队高佣金、砸大钱做广告,债务雪球越滚越大。
L想好好做平台,自然不能这么玩。利息拼不过人家,获客成本要控制,更是没有那么大手笔来做广告、赞助论坛、买奖项。劣胜优汰的环境下,他的平台,越来越难以吸引投资人。
走资本运作道路的P2P,天使轮好了求A轮,A轮好了求B轮。为了获得资本的青睐,“跑量”必不可少,哪怕是风险偏大的资产端也要接进去,哪怕是赔本赚吆喝的业务也要顶上去,哪怕是过高的获客成本也要砸下去,哪怕是造假的业绩数据也要填上去。
L没有那么大野心,全系银行业出身的创始人团队,看项目如同当年审信贷。投资人还有钱,但不好意思,可供撮合的项目供给不足了。经济低速周期,不宜快速扩张,L的平台始终保持着吃不饱饿不死的鸡肋状态。讲不出好故事,也找不到资本方。
慢慢的,L就看到那些不如自己的平台,在资本的助推下跑到前头去了。一个接一个。
L经常跟“愉见财经”聊起,当逐利的资本搅动市场,带来马太效应,行业究竟是变好了、还是变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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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收藏那些艺术品,是因为热爱。这种与大师通过一幅画、一件工艺品完成的交集,或是与历史通过一件古玩完成的连接,另他心驰神往。
但凡这些藏品不是洗钱或贪腐介质,大多收藏者并不会默默享受这种神交,他们会把藏品放在会客室,或是办公室的柜子里,让外人看得到,甚至会参加博物馆的巡展,标上自己的名字。
别人会说,他这人显然不仅仅是有钱,还很有品位。
可是另一头,这件占据他财富一定百分比的藏品,抗通胀、能升值。在美国,在低利率的周期里,在金融危机之后的几年间,拍卖行业很火,拍品成交率高且拍价不菲。
收藏是人在孩提时代就会做的事情,我们收藏过火柴盒、玻璃弹珠、芭比娃娃和变形金刚。但成年后,这种占有的乐趣变成了与名相关的地位符号,以及与利相关的——金融的延伸。
金钱,是否左右了幸福?而叠加了时间轴后的幸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我们的影子将我们和现实连在了一起,如果索引并佐证了我们的存在。可是影子有时缩小了存在、有时放大了存在。你通过看影子,看到了自己,却未必看得到真实的自己。
你看到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你说,哦那一定是万有引力起作用;你看到一个好好的平台突然倒闭,你说,哦那一定是资本在起作用。金钱的力量无处不在,像是万有引力,改变事物轨迹,也改变内心的感受。
而金钱、和幸福,暧昧丛生。也像影子。是一场真实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