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球化、逆全球化到有选择的全球化
近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反全球化思潮汹涌。面对国际上不同国家间的发展不平衡,国内不同阶层、群体间的贫富差距日益加大,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反思曾经受到热烈追捧的全球化浪潮
作者:黄仁伟
首发于《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3期
来源:盘古智库
近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反全球化思潮汹涌。面对国际上不同国家间的发展不平衡,国内不同阶层、群体间的贫富差距日益加大,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反思曾经受到热烈追捧的全球化浪潮,质疑全球化的声音和力量愈来愈强。尤其是2016年以来英国的脱欧公投、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的一系列保护主义政策等,被视为反全球化力量的集中展示。
全球化进程受挫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这是否预示着冷战结束后,出现的新一轮全球化浪潮已经进入衰退期,或者世界进入了去全球化的通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当前全球化遭遇挫折,或者说全球化面临着哪些内在矛盾与困境?全球化是否具有正当性或原罪?面对全球化受挫,尤其是美国等大国的保守主义政策,中国该如何应对?在继续推进全球化还是去全球化的十字路口,全球治理的中国方案是什么?这些都是亟需回答的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
为全面深入研讨近年来全球化遭遇的新情况、新趋势,探讨中国的应对之策,《探索与争鸣》编辑部于2016年底与东华大学人文学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联合召开了“全球化受挫与人类巴比塔重建”研讨会。
本文系会议此次会议研讨成果之一。
真正的全球化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开始的,在此前的国际贸易、国际投资还不是全球范围的流动,都没有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一个体系。1980年代以后,出现以下新的全球化特征:
其一,全球化始于美元全球化。1944年建立的布雷登森林体系是金本位下的美元,不能无限发行,受到黄金储备限制。一直到1968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才有可能无限发行美元。1980年代以后,石油、美元加上“广场协议”,这些要素巩固了美元的全球货币地位。这是全球化真正的开始。如果没有全球通用货币,就没有全球贸易和投资;有了全球范围的货币,才有真正的经济全球化。
其二,非市场经济国家融入世界市场,成为全球化的组成部分。1990年代初苏联解体,中国走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没有这两个国家根本性市场体制的改变,也没有全球化。在此之前世界市场一直是西方市场,非西方国家大部分没有进入西方市场。1990年代以后才有了真正的全球市场。苏联解体不仅是东欧和前苏联的几十个国家进入世界市场,大批过去跟随苏联集团的发展中国家也进入了世界市场。印度在1980年以前也是计划经济体制,也没有真正进入世界市场。在2000年中国加入WTO以后,世界市场才完整形成。
其三,互联网的出现把全球真正连成一体,巨量信息在世界范围内同步流动。有了互联网,才有全球同步的金融市场,没有时区限制。海洋航路、空中航线、跨洲铁路公路都不能与之相比。以往需要几十个小时甚至是几个月才能到达的财富转移和信息传播,现在一秒钟之内可以到达全世界任何地点。这才是完整意义上的全球化,以往任何时代都没有这个全球化。非全球化、逆全球化等现象也是由网络产生的,甚至特朗普现象也是网络产物。所以,没有网络化,就没有真正的全球化。
其四,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和价值链的重新配置。跨国公司转变为全球公司,按照比较优势在全球投资布局,其中制造业从发达经济转向发展中经济成为主流;另一方面,新兴经济体也开始向发达经济体投资和产业转移,由此出现双向的资金流动。虚拟经济和实体经济在全球范围的重新配置,带来世界范围的利益重构和权力转移。
其五,1990年代后期开始出现一系列全球性危机。如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还有俄罗斯、拉美金融危机)、2001年“9·11”恐怖危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都是全球范围的各种危机。随着全球化而来的大范围负面影响开始出现,危机覆盖各个不同领域,包括大范围的经济和安全危机。过去在某个局部地区和单个领域形成的危机,现在迅速、交叉影响全球。
其六,全球治理开始全覆盖、机制化。2000年以后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全球治理出现历史性的跨越。全球治理从原来G7为主体的西方经济协调机制,到2008年以后转变为G20,这是发达经济体和发展中经济体共同的经济协调机制。从西方治理到G20是一个飞跃,20个国家占全世界经济80%以上。全球经济治理开始走向各个领域治理,如气候治理。以往各个阶段上的国际治理都没有这么广泛覆盖,尽管现在效果不是很大,但是可以称为全球治理的起点阶段。
由于上述六大要素在最近20年左右时间里同时出现并相互作用,才有完整意义上的全球化。这六大要素目前还在继续发展,还是雏形状态,远远没有终结和完善,还在酝酿和变化当中。所以全球化还在发展中,全球化体系还在形成中,因此全球化远远没有终结,还要有很长时间的进行过程。
中国共产党对全球化的认识是逐步深入的,我们的官方语言真正用“全球化”这个概念不到十年时间,用“全球治理”概念的时间不到五年,十八大以后党中央越来越关注全球治理。我们对世界趋势的战略判断是“三化”: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文化多样化。这三化是中国的战略机遇,是改变未来世界的主要潮流。与此同时,西方对全球化内涵也有“三化”:政治民主化、经济私有化、价值观普世化。这三者是1990年代以来西方定义的全球化内涵。可见,对全球化内涵存在着中国和西方的两种界定或者说是两种内涵,存在着西方的全球化和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全球化。全球化的不同定义,意味着不同选择、不同方向。两种全球化的争论刚刚开始,谁占上风还没有定论。未来可能是这两个趋势的融合,也可能是两个趋势的冲突。
全球化发展的同时,另外一个潮流即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也在出现。当前逆全球化的重要表现、特征,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世界范围的财富流动造成世界范围内的财富更不均衡,各个国家之间贫富更加悬殊。全世界范围的资本集合和全世界范围的被剥夺方集合,形成新的两极。以往只是把发展中国家、穷国、殖民地看作是全球化的被剥夺利益方即“输者”,现在是发达国家内部也有部分利益被全球资本剥夺,也有全球化的“输者”。现在已经不是发展中国家同发达国家的财富对抗,而是全球资本同全球社会的对抗,由此导致全球民粹主义、全球草根政治与全球精英阶层的对抗。这是全球化进程中新的重要现象,许多新的问题都跟它有关。马克思说过共产主义要在全世界实现,一国不能实现,这是很大的证明。这样一种现象、一种潮流还会发展很长时期,矛盾冲突将如何展开以及最后会导致什么结果,我们现在都难以想象。这是全球化的一种变形,是与原来经典意义的全球化相对抗的负面全球化。
第二,全球治理遇到深刻的制度障碍,最关键的是对全球财富分配无法做出制度安排,目前不可能用超国家力量来处理超国家的财富分配。国家就是在一定空间范围内对跨国财富进行管理,而全球治理是要在全球范围内对财富分配进行控制,防止全球贫富悬殊造成全球范围内对抗。现在全球治理的公共品短缺,需要建立托宾税制,以此调节全球财富。但是托宾税很难建立,全球治理出现制度瓶颈,无法管理全球财富。这是全球化负面要素增长的重要原因。
第三,全球化推动文化、信息、人员的跨国流动,对民族国家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欧洲的单一民族国家已经形成几百年了,当前大量非基督教移民进入欧洲,世界范围的遥远文化冲突变成一个国家内甚至社区内的文化冲突,进而转化为社会冲突,转化为恐怖主义。此类文化、种族冲突在美国也发生。远距离文明冲突变成近距离社会冲突,全球宏观的文明圈变成了微观的社会矛盾。原来一直生活在单纯民族、种族、文化区域内的人,要反抗外来的文化入侵。极右翼势力在欧洲和美国迅速上升,与这个现象有内在联系。这也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种逆向运动,某种程度上是破坏因素,也是全球财富流动的必然产物。
第四,全球网络造成草根阶层大规模卷入高层政治,出现全球范围的民粹主义浪潮。由于全球范围的新媒体、大数据、云计算出现,民粹主义比以往更可能挑战长期以来既定的规则和制度。西方政客为了获得选票而向草根靠拢,所谓“建制派”政客纷纷失败。一旦改变原来的国际体系和规则,世界就会大乱。西方民主到底是什么民主,是传统的选票民主,还是新的网络民主?通过网络政治,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两党政治,一个人可以挑战全球政治,这就是阿桑奇、斯诺登、特朗普现象。这是一种新的逆全球化力量,民粹主义通过网络打乱秩序。
用这个观点来看全球化的变化,也就比较正常了,并非不可思议。特别是全球化的受益者自认为是全球化的受害者,随着英国脱欧和特朗普上台,英美两国成了逆全球化的领头羊。现在美国、英国出现的逆全球化现象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全球化负面潮流似乎超出全球化正面潮流。
可见,全球化的两面性凸显了。我们本来所声称的全球化是建设性的,促进发展的,促进稳定的,促进和平的,这是理想主义的全球化。现在破坏性的全球化,也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也是世界范围内的普遍现象。正面全球化和负面全球化是同时存在的,是全球化的一个整体的两股力量。任何事物必然是正反两个方面,如果只有正面全球化,就不成为全球化,不符合客观规律。
这两种力量并存的情况下,全球化就不可能是一种不加选择的全面全球化,只能是有所选择的全球化。各个国家的竞争力、要素、文化、国情不一样,各国只能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全球化。但是,某个国家认为有利的正面全球化,在另一个国家看来可能是不利的负面全球化。例如,中国要推进贸易自由化,但是美国却要鼓吹“公平贸易”即贸易保护主义;西方国家鼓吹信息自由流动,我们则要确保国家信息安全。
面对全球化的两重性,各国选择的差异性、复杂性扩大了。在全球化和逆全球化两股潮流都在发展过程当中,都处于起步阶段,都没有充分完整表现的情况下,在全球治理薄弱的情况下,各国进行有选择的开放,由此而来产生有选择的冲突、有选择的合作。我们将面临一个很长时期的合作与冲突并存,甚至是冲突大于合作的全球化时期。有些国家在没有新办法的情况下回到老办法,特朗普就是回到孤立主义、排外主义、保守主义、保护主义等老办法。他现在是不守规矩、不可预测、不透明决策的典型。当美国成了规则破坏者,成了麻烦制造者,其软实力损害是不可弥补的。我们就要堂堂正正地变成规则建设者、世界治理者。这就是中国的新的战略机遇。
作者简介:
黄仁伟
盘古智库顾问委员会高级顾问、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主要研究领域为国际关系与国际经济,主要成果包括专著《美国西部土地制度的演进》、《独自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中国崛起的时间与空间》,合著有《中国国际地位报告》、《国家主权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