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赜

自1990年以来，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每年发表一份概括反映世界各国人民福祉水平的《人类发展报告》。人类发展指数（HDI）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森帮助设计的。其思路是：享受美好人生依赖于三个条件——可支配的资源、健康、文化知识，因此，按一个国家的人均收入、期望寿命、期望教育年限这三个指标的平均数确定人类发展指数。自2013年以来，该组织又发表历年可比数据，使分析历史趋势、进行国际比较成为可能。本文据以考察1980-2014期间中国按照人类发展指数这个标准在世界的位置及其变动。

人类发展指数突破把发展等同于收入增长（以GDP这样的指标衡量）的狭隘观念，体现了以人的福祉作为发展目标的指导思想。在世界范围内，这个指标日益广泛的应用促进了社会进步。UNDP的《人类发展报告》多年来在这个领域发挥了重大作用，是旗手和推手。中国三十多年来按“GDP至上”的路线取得了经济总量高速增长的重大成就。从人类发展指数的视角在国际比较中观察这段历史，有助于全面把握中国经验。发展的实质性成就要落实在普遍分享的福祉水平提升。人类发展指数以简洁的形式概括显示福祉的总体水平，《人类发展报告》则在一个广阔的框架下提供了涉及人类发展的各个领域的多层面资料，例如，多维度（收入、教育、健康）的分配不均指数、性别平等、多维度贫困指数、总收入和人均收入、工作与就业、教育、保健、环境保护、对社会及政府满意度（主观评价指标）、人口趋势等等，以反映全貌。这个多维度框架拓宽了被GDP视角限制的眼界，使发展的本质含义能够通过数据呈现出来，使发展的成效得以更完整恰当地评估。

本文聚焦于中国HDI在世界的排序及其变动。基础数据是从联合国网址下载的2015年《人类发展报告》提供的1980－2014年世界各国HDI数据。笔者对此HDI数值进行分年排序、导出历年各国HDI排序位次及百分位数。在此基础上，分析中国HDI在世界的排序及其变动，其结果总结在以下四张表格中。

1980-2014年间中国HDI数值及排位。

此表列出中国HDI在世界的位置。在起点1980年，中国在104个国家地区中列78位，百分位数（＝78/104）是75%，就是说，中国落在四分之三的国家地区之后。到终点2014年，中国在188个国家地区中列90位，百分位数（＝90/188）是48%，就是说，中国略超过世界一半的国家地区。中国在这个期间按HDI取得长足的进步。

参照1：中国GDP总量在世界的位置变动。GDP是中国政府经济发展的核心指标。据国际货币基金（IMF）按购买力平价的计算的GDP排名，1980年中国是世界第10位，印度第9位。2014年，中国第1位，美国第2，印度第3。中印两国人口众多，即使在1980年都属于世界最穷的国家时，GDP总量仍然巨大。现在的显著位置亦属“理应如此”。

参照2：中国按人均GDP在世界的位置变动。人均GDP可以更好地反映经济发展水平。同样按资料，1980年中国在总数141个国家地区中列140位，2014年中国在总数190个国家地区列91位，即百分位数48%（碰巧和HDI排位相同）。从倒数第二位上升到这个位置，中国在收入方面的进步，超过了HDI进步的幅度。收入是影响福祉的一个因素，而HDI是福祉的更完整的测度，因此推论，中国人民的福祉水平的提升，滞后于收入的增长。

收入、教育、健康指标对中国HDI排名的作用

最近发表的《中国人类发展报告2016》中，提供了分析收入、教育、健康三个指标对HDI增长的贡献的模拟计算。报告说：“根据UNDP公布的中国人类发展指数，在1980-2010年间有完整数据的124个国家中，2010年比1980年排名前移了24位。但控制收入以后，结果大不一样。通过两种控制收入的方法来模拟中国的人类发展指数，结果都显示，1980-2010年的30年间,中国的人类发展指数排名几乎没有变化，即中国的健康和教育指数增长没有实现赶超，没有收入指数增长表现得那么出色。”这个模拟演算的结果切中关节，定量地显示了中国“GDP至上”的发展方针的片面性及其延误全面人类发展的负面影响。

参照3:分配不均程度的增长。HDI及其组成指标是平均指标，代表中心数值，要全面了解总体状况，还需考察反映分布差异状况的指标。例如，对人均收入，考察反映收入分配不均的基尼系数。按世界银行的数据，中国的基尼系数在1980年是0.3，到1993升到0.42，“位列所有国家中增长最快者”。此后基尼系数继续爬升，按中国统计局的数据，2008年最高达到0.491，2014年为0.469，2015年为0.462。北师大李实教授认为近年数值低估了3～5个百分点，基尼系数在0.5左右。分配不均造成了HDI的损失，即导致全社会的福祉下降。分配不均不仅存在于收入领域，也存在于保健和教育领域。2013年《人类发展报告》列出，中国因为收入、保健、教育三个领域的分配不均造成的损失分别是29.5%、13.5%、23.2%，导致总体HDI数值损失22.4%。这是很大的损失。在分配低端的弱势群体享受的福利远低于平均数所显示的水平。

把中国HDI排序进步的上述状况，放在国际比较中考察、把握、理解，可以用三组国家地区做对照，概括在以下三张表中。

国际比较表1：1980－2014年间HDI排序升高最快的国家地区。

此表列入在此期间HDI排序百分位提升15以上的国家地区。中国提升27。这一组冠军是韩国，提升31。它是从较高的位次上提升的，这样的成绩格外难得。其他表现优异者，包括大中小国家地区——提升了17位的，既有大国巴西，也有一个城市的香港，还有中等国家马来西亚。

国际比较表2：1990－2014年间HDI增长率最高的国家地区。

在此期间HDI中国提升HDI数值增长了45%，印度43%——几乎和中国等幅增长。这一组中增长率更高者，全部排名在中国之后，包括世界上HDI排名最低的一些国家。落后国家的这种高速增长是一个普遍现象。当这些国家摆脱了政治、种族、宗教等各种冲突动乱在低收入起点开始经济发展时，通常也启动了改善贫困的“最丑恶状况”的过程——消除饥荒、提高营养摄入量、降低婴幼儿死亡率、消除危害最大的传染病、引入现代医疗技术和推广保健体系、扫除文盲、普及小学中学义务教育（即免费教育），等等，从而促进HDI迅速提高。中国HDI的增长过程，与此相符。这个过程与科学技术的进步和政治经济社会体制的演进相联，造福在生存线、贫困线上熬煎的大众，是人类历史上壮观的一幕，也是一个历史阶段的现象。

国际比较表3：1980年HDI排名前八名的国家。

这些国家的起点高，到2014年除了日本跌落到百分位第10以外，其他国家仍然名列世界前茅。这些国家HDI的平均值，1980年是0.792，2014年是0.918，而中国相应的数值是0.430和0.728。发达国家不仅在于“富裕”，更体现在人类发展的总体水平上。它们在世界上领先的幅度是显著的。经过三十多年的追赶，到2014年，中国HDI数值（0.728）仍低于发达国家1980年的平均值（0.792），而达到它们2014年平均值（0.918）的79%。

展望未来，中国人类发展指数的进一步提高面临重大挑战。GDP不会维持过去的高增长率，以往靠人均GDP带动HDI增长的局面无以为继。而中国在医疗保健和普及教育两方面一直乏善可陈。医疗和教育部门的“产业化改革”方向有误，扭曲了治病保健和教书育人的宗旨。中国这两个部门的资源投入位于世界垫底的位置。按世卫组织资料，2014年，中国医疗保健支出占GDP5.5%，世界低收入国家5.7%，中等收入国家5.8%，高收入国家12.3%;美国17.1%，挪威9.7%，瑞士11.7%，印度4.7%，巴西8.3%。据世界银行等资料，2014年中国政府教育经费占GDP4.15%，美国5.5%，挪威6.8%，瑞士5.2%，印度4.9%，巴西5.1%。这两个部门受到政府严格管控。如果不消除这种管控，仍然排斥民间力量（个人和社会团体）发挥自由主动性，难以设想局面会有突破。

韩国、香港在达到高收入水平以后继续快速提升HDI排序的优异成绩，有轨迹可寻。实际上，中国周边的日本、台湾、韩国、香港、新加坡等在发展中具有一些共同特征，即重视教育和保健，而且普及、分享增长的利益——普遍认为这是不仅增长GDP而且提升HDI的正面经验。中国偏离了这个路子。确实，中国还有HDI增长的很大的空间。问题是，要走更好的路子。就指导方针而言，以GDP增长至上是片面的，全面的目标是人民福祉。森以“扩展人的自由”来概括这个目标。他说的自由，指的是人得以实现其生活目标的能力，具体体现在五个方面：政治自由、经济资源运用、社会机会、透明性保证以及防护性保障。《人类发展报告》对各国在这些方面的状况提供了可比数据资料，《中国人类发展报告2016》包括了中国内部一些详细资料和状况分析。这些都可作“走更好的路子”的镜鉴。

由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华代表处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共同撰写《中国人类发展报告2016》，如果代表了以人类发展指数HDI这样的指标取代国内生产总值GDP这样的指标作为国家发展的目标，以《人类发展报告》的框架全面考察人民福祉和社会进步，在这个方向迈出的一步，就意味着意义重大的“范式转换”。这种转换将造福于中国民众。能否实现，待看后续的进展。

来源：金融读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