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蕴岭:亚太自贸区可行吗?
2016年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领导人会议即将在秘鲁召开,有关亚太自贸区(FTAAP)的建设将成为令人特别关注的议题。
作者简介:张蕴岭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专家;
来源:《世界知识》,2016年11月、中国与全球化智库
2016年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领导人会议即将在秘鲁召开,有关亚太自贸区(FTAAP)的建设将成为令人特别关注的议题。在2014年北京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上,习近平主席宣布启动FTAAP进程,并成立战略研究专家组,就有关FTAAP建设的问题开展联合战略性研究。按照计划,该研究报告要提交今年的非正式领导人会议讨论。但面对当前复杂的形势,各成员经济体还能够就实质性推动FTAAP进程达成共识吗?
FTAAP的产生
亚太经济合作进程始于上世纪80年代,1980年9月,成立了官产学一体的区域对话与合作机制——太平洋经济合作会议(PECC),1989年,成立了亚太经济与合作组织(APEC),1993年召开首届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非正式会议,1994年,制定了推进亚太地区经济开放与合作的“茂物目标”(发达经济体成员到2010年、发展中经济体成员到2020年实现市场完全开放)——把亚太地区建成一个开放的区域大市场。为落实“茂物目标”,1995年制定了《大阪行动计划》,1996年又进一步制定了《马尼拉行动计划》和推动经济技术合作的《马尼拉行动框架》。当年,真可谓一年上一个新台阶,令人振奋。
但是,此后亚太地区的合作进程并没有按照预先设定的路径勇往直前。到了2010年,该是发达经济体成员完成茂物目标落实规划的时候,但他们却拿不出达标的证据。这样,落实“茂物目标”的第一步就落空了,而此时,脱离APEC框架的双边或者次区域自贸协定(FTA)快速发展,成为主流。
诸多因素对APEC的进程产生制约,其中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影响巨大。在金融危机面前,APEC表现得无所作为,迫使东盟启动东亚(东盟+中日韩)合作机制。由于东亚成员把主要精力放在应对危机和推动东亚合作上,美国也没有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推动APEC进程上,此后数年,APEC几乎一蹶不振,失去了之前的那种活力。进入新世纪后,推动APEC合作进程的势头有所加强,如2005年提出了落实“茂物目标”的《釜山路线图》,次年制定了落实《釜山路线图》的行动计划。然而,美国对这些安排并不满意,于2006年提出了推动亚太自贸区(FTAAP)的倡议,不过,美国的这个倡议并没有为大多数APEC成员所接受。2008年始发于美国的次贷危机使亚太地区的经济形势发生巨大变化,APEC原定行动议程被搁置。2009年美国宣布加入由四个APEC成员(新加坡、文莱、智利、新西兰)开启的自贸区框架,推动与领衔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谈判。TPP的推出对亚太地区的经济一体化路径影响极大,美国把它作为亚太地区经济一体化的主渠道,希望最终吸纳所有或者绝大多数的APEC成员加入。
在美国加大推动TPP谈判的同时,2012年在东盟的领导下,由16个国家参加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开启进程。至此,亚太地区就有了两个大的自贸区框架,一个是美国领导的TPP,另一个是以东盟为中心的RCEP,且有八个国家同时参加了两个框架。这样,本来经济上紧密相连的亚太地区被分割为两个大自贸区,而以APEC为主渠道的经济合作与一体化进程被边缘化。面对这种形势,2013年,有关FTAAP建设的问题再次被列入APEC领导人会议议程,当年发表的领导人声明强调,要积极推进FTAAP的建设,并要求为此提出方案。以此为基础,2014年,中国藉举办APEC领导人会议之机,把推动FTAAP建设作为议程重点,推动成员经济体达成了共识。应该说,经过多年的反复,这是一个重大的进展。
推进FTAAP建设涉及诸多方面的问题
由于亚太地区经济体之间的发展水平差别很大,要通过有约束力的谈判协议整体推动地区市场开放难度很高。鉴于此,尽管有APEC进程,各方还是把实际的努力放在有选择性的自贸区(FTA)建设上,这就导致了亚太地区多重、多向、多样的FTA大行其道。目前,尽管在APEC框架下就推进FTAAP建设有了基本共识,但是如何推进并没有共识。鉴于此,先要开展战略研究,提出可推进的方式和路径,为启动实质性进程提供依据。
事实上,推进FTAAP建设涉及诸多方面的问题。首先是FTAAP的定位和方式。从定位角度来说,FTAAP是实现亚太地区经济一体化的统合框架,在现有的各个自贸区协议基础上,特别是TPP和RCEP基础上,寻求最大公约数。目前,两大自贸区(TPP和RCEP框架)并存,涵盖了APEC大多数成员,TPP已经完成谈判签署了协议,RCEP仍在谈判之中。值得注意的是,两大自贸区框架都出现了新的情况。原来,美国力主把TPP作为主渠道,奥巴马决心在2016年推动国会批准协议,然而,两位新总统候选人均表示反对TPP协议,这不仅使得国会批准该协议的希望落空,也为大选后TPP的命运投下阴影。在RCEP进程方面,原定2016年底完成谈判,但由于谈判难度很大,进程被推迟。因此,FTAAP的建设以TPP和RCEP为基础、寻求二者之间最大公约数的设想出现了未知数。从方式上看,APEC是一个推动合作的官方论坛,并不具备组织自贸区谈判的功能。因此,若要开启FTAAP谈判进程,要么对APEC职能进行调整,比如,赋予经济委员会一定的谈判功能,由其进行组织;要么在APEC支持下,单独组织和协调FTAAP的谈判进程。从原则上来说,是否参与FTAAP谈判是APEC成员的自愿选择,FTAAP并不一定需要“全家福”式的安排。同时,FTAAP并不能终止其他FTA,也不能替代APEC,不能承担区域合作的综合功能。因此,也许需要有两个“双轨”:一是多重FTA进程与FTAAP进程并行;二是APEC合作进程与FTAAP进程并行。
再则,尽管FTAAP要考虑APEC设定的“茂物目标”,但是,现实地看,到2020年只剩下五年的时间,实现原定目标是不可能的,必须进行调整。按照2014年达成的共识,关于FTAAP的战略研究到2016年完成,如果顺利的话,可于2017年开始准备,于2018年开始谈判,因此,把目标设定在2025年或更后一些比较合适。从结构上看,FTAAP如要把高标准作为谈判和落实的目标,比如货物贸易市场的高度开放(零关税)、投资和服务市场的完全开放、执行负面清单原则和准入前国民待遇原则、建立统一的争端解决机制、涵盖广泛的新议题领域、实现货物单一窗口通关、统一的检验和认证标准、统一的原产地规则、有效开放的劳动力市场以及具有实质性内容的经济技术合作安排等,就必须考虑分步实施,差别安排(对欠发达成员给予更长的过渡期等)。这些都是需要审慎规划、细致安排和艰难谈判的。
中国在推动FTAAP建设进程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借助2014年承办APEC系列会议的时机,中国在推动FTAAP建设进程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开启了FTAAP建设的进程,推动了战略性研究。下一步还要做更多的工作,包括加强中、美、东盟之间的协商与合作,就涉及FTAAP建设的重要问题,如路径问题、方式问题、结构问题、启动谈判问题进行深入商讨,争取达成共识。显然,在差别大、政治共识弱、各方的战略与实际利益考虑存在很大分歧的情况下,推动FTAAP进程所面临的困难还是很多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由中国和美国领导的战略性研究报告定什么调、提出什么样的可行性建议,至关重要。
亚太地区合则利,分则损,各成员在APEC框架下推进市场开放与开展经济合作已经走过了20多年的历程。面对新的形势,亚太地区需要大战略、大手笔,FTAAP就是这样的选择。尽管通向FTAAP成功之路上障碍多多,但“好事多磨”,贵在坚持,中国的引领作用至关重要。当然,美国的态度也很关键。目前,美国正值大选,TPP似乎成了一种“原罪”,在此情况下,要美国支持开启FTAAP进程更难。考虑到这种形势,在今年的APEC领导人会议上,一种可能是APEC成员下定决心,齐心推动FTAAP进程,为构建亚太地区统合的开放大市场走出一大步;另一种可能是大家对FTAAP等待观望,看TPP和RCEP未来的发展情况,为此只做一般表态,没有实质性推动。估计,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是这样,FTAAP的建设就会一拖再拖,前景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