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ULLEN S. HENDRIX/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非驻所高级研究员、丹佛大学约瑟夫·科贝尔国际研究学院助理教授

翻译：刘婉萄/CBNRI研究员

来源：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 第一财经研究院

导语

本文为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2月发布的《中国“一带一路”的动机、范围和挑战》系列报告中的第5章，本章指出通过加大战争和不稳定的经济成本的方式，一带一路有望促进地区间经济发展一体化，彻底改变亚洲的安全格局，不过这一过程可能面临重大安全风险，中国和印度将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维护两国间的和平关系将是本世纪最重要的外交挑战。

表面上看，中国的“一带一路”是促进基础设施发展的一项经济政策，旨在大规模地扩张对亚洲和印度洋地区的投资和贸易。规划中的投资正是发展经济学家们长期呼吁的贸易促进型投资，但它们的地缘政治局势很复杂。从中国的新疆到印度的查谟-克什米尔、中缅边境和中国南海，一带一路经过一些世界上最具争议的领土。就像世界上曾有的那些主要发展项目（包括美国的马歇尔计划和进步联盟（Alliance for Progress））一样，中国的一带一路也应该是一个包含经济发展和安全问题的综合计划，通过经济发展部分地解决这些地区的安全问题。

安全方面，一带一路促进了区域经济一体化，其中包括一些当下被视为竞争对手的国家，这为增强地区安全提供了更多的可能，至少在某些情况下。不过，前景并不是一片光明，一带一路也蕴藏着巨大的安全隐患，短期风险主要来自在局势不稳定地区建设基础设施这类软目标（soft targets），长期风险主要来自这些项目对印度造成的长期地缘政治影响。不论是最好还是最糟的情况，印度都是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

机会

一带一路寻求中国与亚洲其他地区、非洲和中东地区的进一步整合，中国希望建立起贸易和投资伙伴之间以及相邻国家之间的共同利益。贸易和金融一体化有望减少国家间的冲突，提升冲突的机会成本（比如放弃贸易、获取资金的途径），创造爱好和平的国内利益导向。全球化供应和生产网络的不断扩大有助于强化上述作用，在全球化生产中，中间产品通常不能被快速替代，因此维持现有供应链的欲望十分强烈。如果一带一路最终能实现支持全球生产网络的功能，那它就创造出了一定的安全红利。

一带一路相关投资能否为地区安全前景带来利好取决于这些投资是否以准公共产品的形式（所有人都能使用）出现，或是仅为中国及其盟友的利益、甚至仅为中国利益服务。如果中国在孟加拉国、伊朗、肯尼亚、缅甸和斯里兰卡资助建设的港口能够向所有国家的船只开放，那么安全问题不会太大；如果这些港口仅对中国及其盟国船只开放，将会给地区安全带来挑战。

有研究显示，马歇尔计划和一带一路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一带一路的规模更惊人，仅其中一部分就包括建设8.1万公里的高速铁路，超过全球高速铁路总长度的二倍。如果中国政府真的筹集到4万亿美元进行一带一路建设，粗略估算，这笔投资将比马歇尔计划的31倍还多。

更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于，两个计划都反映出大国希望通过发展整合邻国及贸易伙伴国来避免军事竞赛的意图。马歇尔计划是冷战时期最成功的战略之一，它帮助欧洲经济实现一体化，避免重回全球经济和军事竞赛。一带一路能否像马歇尔计划那样成功还有待观察，但它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实现合作共赢的理念将有助于解决长久以来存在的领土争端问题。西蒙斯（2005）认为，双方认可的边境能够减少在过去有争议地区投资的不确定性，进而减少跨境投资和贸易利益的不确定性。一带一路一定程度上为邻国之间的贸易提供了便利，它也有可能解决长期存在的领土争端，比如查谟-克什米尔地区（尤其是中印共同宣称主权的喀喇昆仑走廊）争议，中国与菲律宾、越南的南海主权争端。尽管并非所有人都认为争议可以和平解决，比如军队已经习惯于连续扩张的军费预算，也影响到了领土争端的磋商，但即便如此，一带一路带来的潜在经济和安全利益仍然十分巨大。

风险

一带一路对提升地区安全的潜在作用很大，同样地，基础设施扩张及其对印度地缘政治的影响也面临风险。

动荡地区基础设施建设的不确定性

一带一路涉及一系列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包括公路、铁路、港口、输油管道、变电站和大坝，会在当地形成大规模的中国人群及企业网络，当然也包括中国的国家利益，对此，当地政府及机构希望中国政府能够积极回应。

大部分投资位于局势动荡地区。南亚及东南亚地区是世界范围内民族独立运动最活跃的地区，几乎所有这些组织都采用过暴力手段反抗国家统治。以中巴经济走廊为例，计划连通中国西部城市喀什与巴基斯坦瓜达尔港，该计划需穿过两国少数民族地区（巴基斯坦的俾路支人和中国的维吾尔人）以及存在领土争端的查谟-喀什米尔地区。孟中印缅经济走廊（BCIM）计划修建连通中国昆明和印度加尔各答的公路，该公路将穿过由克钦（Kachin）和掸族（Shan）民族武装组织控制的缅甸地区。

此外，基础设施是一个国家统治的基本体系，包括道路、电网都是国家统治最明显的标志。因此，穿过少数民族独立运动地区、涉及国家标志领域的项目，特别容易引起争议，增加项目的不确定性。

那些基础设施及随之而来的项目，很可能给叛乱分子一个借口制造动乱，项目建设者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项目遭受打击的负面影响分直接和间接两种，直接影响主要包括对建设工人、建设企业和当地供应商的影响，根据过往的经验来看，中国工人将是主要受害者。在中国内部最大的风险来自新疆地区。新疆已被确定为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核心区，新疆将通过公路、铁路和能源网络连接起中国与周边八个接壤国家（阿富汗、印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蒙古、巴基斯坦、俄罗斯和塔吉克斯坦）。新疆自2000年起就成为中国西部大开发战略的一部分，该战略包含教育、基础设施和工业投资等一整套计划，旨在提振西部地区相对落后的经济，巩固中国政府的政权，增强汉族人在当地的影响力。

新疆居住了1000-1500万维吾尔族人（突厥的一支），穆斯林占绝大多数，少数维吾尔族人生活在周边几个国家。宣称代表维吾尔人的组织从1960年起就在反抗中国政府的统治，中苏分裂后，这些组织得到了苏联的扶持，维吾尔人与中国政府的对抗引发了1969年中苏边境冲突。

近段时间，中国政府试图寻找维吾尔分裂组织（尤其是东突伊斯兰运动（ETIM））与基地组织、其他国际圣战组织的联系。虽然中国不是恐怖活动的温床但新疆的动荡可能会增加，2014年发生在新疆和昆明的恐怖袭击事件造成100多名平民丧生，2015年9月阿克苏煤矿的袭击事件造成超过50名平民丧生。

分裂份子企图通过袭击事件激起中国政府的外交或军事行动。中缅边境的冲突发展已经显示出一些潜在危险，克钦和掸族分裂势力与缅甸政府的战争已持续近40年，中国的一些能源管道项目正是经过这一区域，2013年5月，叛乱分子杀害了2名中石油建设项目的缅甸承包商。尽管中国官方反应温和，但一旦缅甸国内冲突影响到中国境内，中国绝不会坐视不理， 2013年，克钦独立军与缅甸政府军在战争中将炮弹射入中国境内，事后中国政府强烈要求缅甸政府和克钦独立组织（KIO）就双方冲突问题进行和谈。

不论是境内还是境外的一带一路项目都会将中国工人、中国利益置于争议中，增加中国被攻击的可能性，向中国政府施加采取行动的压力。

房间里的印度象

据普华永道的可靠预测，2050年印度有望超越美国成为继中国之后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印之间的差距可能比现在中美之间的差距更大。届时亚洲将成为无可争议的全球经济中心，印度洋也将取代北大西洋成为全球最重要的运输通道。

一带一路不仅包括印度，还包括构建起围绕印度的陆路、海陆贸易运输体系，将中国与印度的邻邦，甚至包括与印度关系紧张的国家连接起来。这给印度带来三方面的潜在威胁：一是中国和巴基斯坦在查谟-喀什米尔争议地区的活动增加；二是中国海军在印度洋的活动增加；三是一带一路相关经济的不均衡发展。

查谟-喀什米尔地区是全球地缘政治的火药桶之一。亚洲陆地的主权之争已基本解决或消停，印度和巴基斯坦对查谟-喀什米尔地区的领土争端是现存为数不多的陆地争端。尽管不会造成直接的印巴军事对峙，但中巴经济走廊的建设将有助于巴基斯坦巩固对该地区的控制，因此，在2014-2015年间，集聚在该地区的非政府武装组织已经爆发了一系列边境上的小冲突。巴基斯坦激进武装组织虔诚军（Lashkar-e-Taiba）宣称对2008年孟买袭击事件负责，它的继任者圣战者运动（Harkat-ul-Mujahideen）、巴德尔组织（Al-Badr）一直企图在印度统治的该地区建立伊斯兰政权。印度方面的Hindu civil defense forces、印度青年民兵（Bajrang Dal）也加入到该地区的动乱之中。如果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引发更多的非政府武装组织冲突，那么国家军事力量介入恐怕是迟早的事。

如果说印度更加注重北部地区的经济发展的话，那么从长远来看，挑战将主要来自南部地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十分注重沿海防御，包括维护中国在东海和南海海域的领土和商业利益，以及打击亚丁湾的海盗活动。不过，这一重心可能出现变化，尤其是在印度洋流域，印度洋是连通中国与欧洲、中东和非洲的主要海上通道，中国的海上丝绸之路包括孟加拉国、伊朗、肯尼亚、缅甸等地的港口建设，旨在促进中国对外贸易，加强与印度洋区域伙伴国的合作交流。

中国在印度洋活动的增加会引发印度的担忧。20世纪90年代以来，印度一直是印度洋流域的霸主，拥有2艘航母（中国仅有1艘），但这一霸主地位可能受到威胁，印度的航母是改造自老旧的苏联基辅级（Kiev）航母，而中国的辽宁号改造自基辅的下一代库兹涅佐夫级（Kremlclass）航母，中国快速发展的攻击型潜艇和舰对空导弹防御技术很快将抵消印度原有的航母优势。

除去不论查谟-喀什米尔和印度洋的问题，更普遍的担忧是一带一路给印度的竞争对手带来的经济利益要多于印度，以及给军事竞争对手带来的相对增益也多于印度。安全专家长期以来一直在争论一个国家究竟更应该关注绝对增益还是相对于潜在竞争对手的相对增益。在更关注相对增益的情况下，如果一国相信在该国与其潜在对手之间存在利益分配不公，那么该国应该放弃经济和安全领域的国际合作。

如果一国最初并未卷入冲突关系，那么相对增益对安全的影响并不大，两国可以继续推进帕累托改进而无需过分关注相对增益分配问题。一个国家将另一个国家视为竞争对手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相对增益的担忧。

这个问题和印度显著相关。虽然印度也涉及一些一带一路项目，但最大的收益方可能是被印度视为真正的或潜在安全威胁的国家。毫无疑问，印度将中国视为南亚和印度洋地区的竞争对手（中国是否将印度视为竞争对手不太确定），印度明显将巴基斯坦视为竞争对手，巴基斯坦有望成为一带一路的主要受益者。一定程度上，一带一路将增强中国对印度经济的领导力，加大对巴基斯坦经济发展的推动力，可以预期，印度政府会对此感到不安，印度利用相关基础设施的能力可以缓和这类焦虑。一定程度上，这些投资是真正的公共物品（即便拥挤），印度仍可以获得相当于甚至超过潜在竞争对手的收益。

结论

一带一路有望彻底改变亚洲的安全格局。通过加大战争和不稳定的经济成本的方式，一带一路有望促进地区间经济发展一体化，促进长期边缘化地区和人民的发展，进而促进地区和平。不过，这一过程可能面临一些重大安全风险，短期风险在于部分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在动荡地区和反政府冲突地区，长期风险在于一带一路不仅包含印度同时也构建了环印度网络。由此看来，21世纪属于中国和印度，维护两国间的和平关系将是本世纪最重要的外交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