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来源：《中国外汇》2014年第8期 4月15日出版

作者：吴晓灵 全国人大常委、人大财经委副主任委员、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院长、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学术顾问

 

民营资本除了要端正自己的目的，还要寻求好途径。收购兼并，或基于互联网金融基础申请牌照，比重新设立一家单一的银行更有前途。

 

历史途径

 

民营资本进入银行的大门很早就敞开了。那么此前民营资本都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进入银行的呢？（1）通过增资扩股。（2）参与发起村镇银行。到目前为止，村镇银行的主发起行还是金融机构，但非金融机构的比例已经可以达到85%。（3）参与改制、重组。农信社从联社变成合作银行或农村商业银行，城市信用社变成城商行。城商行上市、增资扩股或改制时，民营资本可进入。（4）参与风险处置与重组。当一些银行或金融机构出现了风险需要重新处置和重组的时候，民营资本也可以进入。（5）农村信用社和中小金融机构。过去，自然人的入股比例是千分之五，现在已经允许达到2%，这是一个很高的入股比例。

 

在这些政策的允许下，2012年底，股份制商业银行的民间资本已占到约42%；城市商业银行的民间资本股份占比约54%，有些城商行民营资本占比甚至达到百分之百；农村的中小机构中民营资本超过了90%。

 

民营资本对进入银行存在的诸多诉求和不满，主要集中于各类银行的发起设立和控制权的问题上。虽然民营资本进入银行的壁垒并不存在，但民营资本寻求的是主发起权和控制权，即民营资本进入之后能否作为主要的发起人，并对金融机构进行控制。而银监会在发起村镇银行时则明文规定，村镇银行主发起人必须是银行业金融机构，控股率为20%，而现在已经降至15%。这一变化，主要反映了政府对金融风险处置的看法。

 

我国政府在处置金融风险时几乎承担了对个人债权的全部责任，因而对控制权格外关注。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新兴的金融机构对民营资本是全面开放的，但是开放的结果并不理想，出现了一些风险。比如上世纪80年代发起城市信用社初期，并没有任何身份的限制，但是后来城市信用社出现了很多风险和坏账。怎么来处置这些问题？当时有两种办法。一种方法是让信用社破产，风险自担，就是让存款人承担信用社破产风险。但是，上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的理念尚未确立，老百姓还没有自担风险的准备，一旦某个城市信用社破产，破产资产肯定不足以清偿债务，并会引起连锁反应，诱发所有城市信用社的挤兑。这是当时政府最担心的问题。另一种方法是对诚信社进行重组。当时的城市信用社是小法人治理结构，不完善。为了能更规范地进行管理，对其进行了改制，取消了信用社的独立法人地位，成立城市商业银行，以化解风险。当然，在组建城商行过程当中，也对一些城商行的股权进行了折价，同时还引进了一些想在金融界投资的人，让他们承担一些信用社过去的亏损。在这个重组的过程当中，处置了一定的不良资产，但是也掩盖了很多不良资产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当时决定城商行由地方政府主导。

 

回顾民营资本入股银行的历史，效果并不理想，所以对民营资本就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现在来看，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这里面有体制的原因，即政府过多地承担了金融机构经营失败的风险；也有历史的原因，即民营资本均以比较分散、小额的方式进入金融机构，并没有发挥好民营资本在治理结构当中良好的表率作用。正因如此，民营资本受到了不平等的对待。中国改革发展到今天，我们应该在市场经济中给民营资本以平等的地位。

 

继上述上世纪80年代城市信用社的组建和90年代末金融机构兼并重组，现在民营资本面临第三次进入金融界的历史机遇。这次非常明确地提出要平等地对待民营资本。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和方式来迎接第三次机遇呢？

 

诸多挑战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我国金融业，特别是银行业有了长足的发展。2005年，我国国有商业银行上市改制以来，国有商业银行在市场化的方向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新建民营银行面临诸多挑战。

 

监管当局要求所有金融机构为国民经济服务，为中小企业服务。而出于利益驱动，我们的银行，不管是大银行还是股份制银行，也都感觉到了这种经营的压力，他们也在努力地向中小企业服务倾斜，向农村服务倾斜。在这样的形势下，民营资本要进入银行业，会面临许多挑战。

 

一是争夺存款市场面临信誉的挑战。现在，信贷市场，尤其是存款市场竞争白热化。在储户面对国有银行和民营银行做选择时，二者就面临着竞争。

 

二是单一银行服务功能有限的挑战。在开始发起成立一家银行的时候，不可能马上就有分支行，而是单一银行。比如村镇银行发起时也是一家独立银行。银行的核心业务是存款、贷款和结算，但单一银行没有结算渠道，而如果没有畅通的结算渠道，企业就不愿意开户。我曾对很多乡镇银行和村镇银行进行过调查，他们最大的困扰就是吸取存款，银行储蓄基本上是靠员工及其亲戚朋友，通过关系拉来的存款。在这种缺乏结算渠道，又不具备发放信用卡等功能情况下，单一银行如何能同具备这些功能的银行进行竞争？

 

三是股权与真实控制权的挑战。在中国，大股东并不意味着对公司有绝对的控制权。虽然有很多股东进行了实际投资，但都不懂经营，所以公司往往由经营者控制。投资银行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获得了大额股份，但因为不懂经营，最后未必能够真正落实控制权。

 

四是人才的挑战和竞争。金融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行业，所有想进入金融业的企业家并非都是银行经营的行家里手，所以需要雇佣职业经理人。现在银行都在扩张，银行人才的竞争非常激烈，所有股份制银行、城商行成立之初都从国有银行挖掘人才，人力成本的投入很高。

 

历史上的教训和困难并不表明民营资本不可以进入银行，历史会让大家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现在面临怎样的挑战。

 

可行路径

 

民营资本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够真正进入到金融界和银行业呢？

 

对新设立的民营银行我们需要从政府和民营资本两方面来改进。就政府方面而言，要改革监管理念，不要对民营资本有歧视，要尊重股权，要平等公平地对待各种所有制的投资人。当然，我们对于投资人要有资格的考量，对股东的资质应该有所挑选，因为银行是一个有外部效应的社会企业，政府应该把好关。但是，如果符合条件，那就要一视同仁地对待。而就民营资本而言，则要端正投资理念：进入银行绝对不是要给自己搭建一个融资平台，这样做最后肯定会失败。因为对于金融业来说，关联交易是非常忌讳的，只有优质服务才能获取回报。

 

存量收购兼并，提升发展起点。重新发起设立一家独立的银行会面临信誉、网点、人才等诸多问题，解决起来是很困难的。有人会提出民营的台州商业银行、泰隆商业银行发展得不是很好嘛。实际上，这两家银行都是从城市信用社发展起来的。在八十年代，老百姓对城市信用社的信任和对国有银行是一样的。这为这两家银行的网点、信誉做了一定的历史积累。因此，如果现在能收购兼并一些发展状况不太好的银行，重新整合之后，发展起点就会有所提高。

 

另辟蹊径，错位竞争。金融投资除了银行以外还有很多领域，包括租赁公司、消费金融公司等，还有很多金融中介服务，如第三方理财等。民营资本应该放宽视野，不应都以银行为投资目标。

 

互联网金融与民营银行

 

民营银行在市场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必须走跟别人不一样的道路。我认为，在互联网金融的基础上嫁接重组而成立民营银行是有希望的。

 

金融的本质是信用货币的创造和资金的融通。资金融通有三个关键要素，即信息、渠道、价格。当信息不对称的时候，就出现了信息的中介，也就是金融中介。金融中介产生的目的就是解决投资人和筹资人信息不对称的问题。金融中介搭建了解决信息不对称的平台，而且设计了一些金融产品，它就构筑了渠道，使资金据以从盈余方朝需求方进行转移。

 

我认为互联网金融的定义，就是利用互联网和信息技术，加工、传递金融信息，办理金融业务。不管是传统的金融机构，还是互联网公司利用这些手段来办理金融业务，其业务的的本质是一样的，即利用互联网和信息技术手段，解决信息的加工和传递问题，构建渠道，完成资金的融通。

 

传统金融业与基于互联网的金融业在收集信息、加工信息上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有技术手段的不同。传统的银行通过人对人的信息采集来进行加工。银行在利用信息技术方面是走在前列的，银行从来都是信息技术最大的客户，不断地利用互联网和信息技术解决自身业务问题。但互联网的技术要比银行技术更先进，例如社交网站、移动支付、搜索引擎、云计算等。互联网正是基于这些新的技术来完成信用评估，而传统银行只是用了信息技术进行汇集加工，且没有社交网站多头、开放的信息源。

 

互联网难以解决大额融资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因而还需要有专门的信用中介机构，即银行、券商、财富管理等等。目前互联网金融主要开展的业务有以下四方面。一是基于电商的结算业务，就是目前基于淘宝网的支付宝。二是基于电商信息的小微贷款业务，有大量企业在网上开店，对他们的交易信息进行信息加工和提炼，以及信用评估，就可以给它授信。三是基于支付账户标准化的简单金融产品的销售。比如现在的余额宝，客户在网上有支付账户，可以通过支付账户去购买简单的标准化基金产品。此外，简单的财产险、人身险、航空意外险、旅游险、寿险等也都可以在网上销售。但结构比较复杂的基金，尤其是偏股型的基金，风险较大，不太适合网上销售。四是投融资平台所做的小额的个人业务，这些都是金融单项业务，而并非银行业务。第三方支付公司可以吸收存款，但是不允许发放贷款；而小额贷款公司不允许吸收存款，只能够发放贷款。P2P和众筹是在互联网上融资的最重要的平台，对其的监管红线是不能非法吸收公众存款。

 

虽然现在的互联网企业可以做上述四个方面的金融业务，但它并不是银行。我认为，基于第三方支付的互联网金融服务有望成为民营资本进入的新通道，但仍会面临吸收存款的障碍。现在第三方支付有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客户，这是它的优势所在。如果有银行牌照，它就可以吸收存款，发放贷款，因为它本身具有支付结算的通道。所以就吸收存款而言，在互联网金融基础上设立民营银行要比新成立一家会更容易一些。

 

只要有了银行牌照，上述四项业务完全可以集合在一起。但是，它也同样面临吸收存款的挑战。因为面对的都是小微客户，要想吸收大客户存款，不可能仅靠线上通道，还要有线下布局，要“鼠标加水泥”，设立物理网点。同大银行开展竞争，没有物理网点的纯网络银行在目前情况下是难以做大的。

 

现在，尽管第三方支付拥有如此多的账户，它的资金量最多也仅是以千亿元计，而整个中国的存款市场是百万亿元，第三方支付和庞大的传统银行相比还是九牛一毛。因而，要想在这个基础上发展为一个银行，需要有网上和网下网点的结合，这是民营资本进入较好的渠道。概括来说，民营资本除了要端正自己的目的，还要寻求好途径。我个人认为，收购兼并或基于互联网金融基础申请牌照，比重新设立一家单一的银行更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