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政策不应走回数量刺激老路
增速放缓是长期趋势,政策不应该回到数量刺激的老路。
在4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向松祚在农行的办公室里接受了记者的专访。在采访前,记者还保留着几年前对他“实践派”专家的印象,可在一个半小时的采访后,记者感受更多的是他近年来深入理论研究的学术派风格。从宏观经济,到人民币国际化,再到经济结构调整,向松祚与记者畅谈颇多。
《经济参考报》:一季度G D P同比增长8.1%,增幅连续5个季度下降,您怎么看未来的经济增长形势?政策预调微调是否会加码?
向松祚:增速放缓是长期趋势,政策不应该回到数量刺激的老路。
我认为中国经济增速放缓,不是一个暂时现象,而是长期趋势。这个长期趋势,既有国际经济因素,也有国内经济因素。
首先,全球经济进入漫长调整期,主要发达经济体可能10年都难以实现较快的增长速度。主要发达经济体仍然占全球经济G D P60%左右。他们陷入长期缓慢增长,由此决定我国出口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快速增长。未来能够维持8%—10%的出口增速就难能可贵了。全球贸易和我国出口放缓局面短期内难以改观。而且,发达经济体面临许多重大制度性和机制性问题,短期内无法解决,甚至几乎没有解决的希望。譬如债务、赤字、人口老龄化、福利制度僵化、工资制度僵化、保护主义严重等等。以上这些从法国总统大选我们就可以看出端倪。
回到国内,中国经济模式本身也进入瓶颈,发展和增长模式可以说陷入困境。我们今天不得不面对四大根本性难题;一是内需增长乏力。内需增长乏力是我国经济的主要矛盾。二是我国的产业结构和产业发展模式也很难继续发展下去了。虽然许多产业产量世界第一,但多是低成本劳动密集型产业、低附加值、低水平重复竞争。
三是我国经济体系的全要素生产力提高不快,有些行业甚至处于整体下降态势。单纯依赖劳动力、资金、土地、资源等要素投入来拉动经济增长,资源的边际效率和边际生产力越来越低。这一现象同样反映在信贷资金与经济增长的关系上。我国银行总资产和G D P比例、M 2和G D P比例、以及银行贷款和G D P比例,分别达到240%、180%和123%,都是在全世界最高水平之列,依靠货币信贷扩张来刺激增长,也不是一个可以长期依赖的模式。
四是经济内生增长动力依然不足。所谓经济内生增长动力主要是科技创新、人力资本积累和内生消费持续增长。前些年我们所依靠的人口红利、资源红利、入世红利基本消失或正在快速消失。上述四个方面决定,增速放缓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是中长期趋势。
中国经济目前处于真正的转折点。关键问题是,能否在经济放缓过程中完成经济结构转型,把经济结构真正调整过来,能不能把经济增长转向最终内需拉动、自主科学创新和全要素生产力的提高,这才是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和长期问题。正是基于这个判断,我认为宏观政策不能回到数量宽松刺激的老路上去。货币信贷扩张的边际效应已经大幅下降,回到数量型扩张老路的效率和效果都不会理想,负面效果可能大于正面效果。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经济参考报》:如果不连续调降准备金率,央行M 2增长14%的目标能否实现呢?是否会影响到增长?
向松祚:年初定的M 2增长目标是14%,但它只是一个参考目标,并不一定非要达到不可。况且M 2增长速度与经济增长速度之间的相关性并不是那么高,尤其是在货币信贷资金对经济增长的边际贡献率逐渐下降的背景下。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不能单纯追求增长速度了。调结构、惠民生、制度改革、自主创新应该是我国经济政策主旋律。
当然,短期宏观政策预调和微调空间肯定有。譬如存准率有下降空间,基准利率也有下降空间。然而,即使是现有政策工具和手段的预调微调,也应该是结构性调整。譬如说8万亿左右信贷规模的投向结构就很值得研究,肯定不能再大幅度投向“铁公基”和地方融资平台了,这是中央和国务院的要求,也是客观经济之必需,也是银行金融机构内在要求。信贷应该更多投向中小企业、创新企业和个人消费。信贷投向对经济质量影响很大,所以预调微调应该是结构性预调微调。
国务院常务会议指出,要多留政策储备,预留政策空间,为未来预调微调做储备。预调微调的政策工具很多。不过我想国务院和相关部门运用这些政策工具会非常谨慎和稳健。我们需要评估这些政策的效果,我们不能让部分市场人士的预期来左右货币政策和其他宏观政策。譬如现在确实有人呼吁政策要大幅度宽松。然而,放松货币和信贷,放松房地产调控政策,短期内也许很容易达到刺激经济增长的目的。但是负面效果可能极大,甚至前功尽弃。所以宏观经济政策决策者需要定力,不要受部分市场人士的预期和呼吁所左右。部分投资者、开发商,包括部分地方政府可能希望数量宽松,可以理解。
宏观政策的选择是一门非常高超的艺术,要综合平衡短期和长期、质量和数量、速度和结构、国内和国外、还要考虑地区之间的平衡。不能让短期增长目标挟持长期政策,顾短期而不顾长期。短期目标必须服从长期目标,经济增长必须服从改革创新。中国经济问题的核心是结构调整、制度变革、自主创新和促进内需,不能再迟疑和耽误了。
当然,许多人担心增速放缓会影响就业和社会稳定,问题确实有,但可能没有那么严重。何况即使我们致力调结构、惠民生,并不意味着经济增速就会很低,反而有助于经济增长。
《经济参考报》:那么您认为结构调整的重点在哪里?
向松祚:结构调整和深化改革有五个重点。第一,要以法律约束政府行为、政府权力和政府膨胀,没有这三个约束,财税体制改革难以推动。我国经济制度改革的主要任务是调整政府行为,规范政府边界,减少政府干预,这个改革并没有完成。第二,在上述三约束前提下,如何将政府政绩考核从G D P增长转向经济增长质量、民生保障和自主创新。第三,国家要真正拿出一大笔钱来实施国家创新战略,真正搞一些明确的大产业。需要有“两弹一星精神”,选择三、五个产业,真正站到世界最前列。第四,要制定明确的总体金融战略,推进全方位的金融创新和人民币国际化。第五方面听起来比较虚,其实最重要,就是教育文化要有根本的长远战略,文化精神战略是民族之魂。要激发全民族想象力和创造力,提升全民族的道德素养,教育需要大改革。
《经济参考报》:您师从“欧元之父”蒙代尔教授,对国际金融货币体系有深入研究,您怎么看待人民币国际化?
向松祚:人民币国际化是大势所趋,但更需要我们主观努力,加速推进。许多朋友可能觉得人民币国际化是对外的事情,是如何走出去,其实人民币国际化的重心是国内金融市场和金融创新,走出去和对内放开需要完美协调配合。问题其实很简单,人民币国际化就是外国人也愿意持有人民币。为什么愿意呢?无非是两个理由,一个是人民币可以进行贸易结算,二是持有人民币可以进行储蓄和投资。
人民币国际化的最大挑战不是贸易结算和离岸市场发展,这方面我们进展不错,初具规模。最大挑战是国内金融市场的发展,国内金融市场的广度和深度。如果国内金融产品种类不多,金融创新不丰富,流动性不好,就不会有多少人会愿意长期持有人民币。
对于资本账户的开放,大家担心的风险主要是三个,一是外债太多,二是汇率急剧动荡,三是外部资金流入投机领域。但我认为这三方面的风险不大。首先,中国外债不多。第二,对于防范资金大量进入投机行业,中国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可以很好管理和控制,不是大问题。第三,汇率弹性是逐步放松趋势,不是一下子完全浮动。我国资本账户开放条件已经成熟,可以加快推进。